尽管闵长风尽力争取,但芳芳纺织厂的价值就摆在台面上,她能做的,实际上很有限。
并购案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对家属院的“租户”清除工作,即将开始。
清退工作将从一号楼开始,那里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住户了。
或者说,
还住在一号楼的住户,是最容易被“清退”的对象。
闵长风拿着清退单冲到厂长办公室,
可不到半个小时,又满面失落地走了出来。
“让他们拆吧,人家买下咱们厂这块地皮,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厂长的声音在浓茶升腾起的雾气里晕开。
闵长风看不见她的表情,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只记得,
那是冬天里,格外寒冷的一个下午。
曲让尘冒着大雪回到家,还没进单元楼,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很不规律的脚步声,应当属于一群走路很重且不整齐的人,缓缓走近的不仅有脚步声,还有铁棒、木棍拖行在地上的声音。
是谁?
本能先于思考,曲让尘躲在楼角下的阴影里,眼神专注而谨慎,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
忽然,他的眼神一顿。
领头那个人,
他见过。
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常年佝偻着的背即使挺直了也抬不起下巴,肩膀内扣着,背上却扛着一个与他形象极不相符的金属棒。
曲让尘在荒地见过这个人,那时候他喝多了酒,说话的时候一股臭气,口水乱喷。
年纪尚小的曲让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站在窗外看着这一切的常姐却知道他是谁。
吴志。
常姐沉默着垂下眼,停下洗碗的动作,安静地拿起家里已经许久不用的菜刀。
落了灰的刀刃被抹布擦拭干净,依然闪着寒光。
咚——
咚——!!
老旧的木门被重重敲响。
不是被手敲响的,而是某种东西,被用力砸在门上的声音。
常姐眨了眨眼睛,她的动作平静而缓慢,比起人,更像是个劣质的木偶,因为长久没有自由地行动作,关节开始生锈僵化。
“常姐,开门啊。”
吴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的声音是那样高昂,急促,仿佛他是带着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上门来的。
当然,对于吴志来说,
他能够宣布某人生活的破灭,这已然是无上的权力和荣光了,这怎么不是好消息呢?
“常虹玲!你躲起来有什么用?整个一号楼都要清退,这是厂里的决定,你有种就拿钱出来买房啊!”
吴志没有得到自己的期待的回馈,砸门的动作开始凶狠起来,他一边挥舞着手上的棒子,一边气喘吁吁地怒骂:
“你装什么?你以为你还是正式员工?!你就是个臭婆娘!一天到晚个屁都憋不出来,以为谁看得上你呢?!”
“我***!常虹玲!你开门!你守个瘫子残废,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志的辱骂混乱而毫无逻辑,但逻辑在这种语言中也并不重要。
他只是想要宣泄,将心中那些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去的愤怒全部扔到别人的世界里。
凭什么,他的人生是一滩烂泥,别人却可以好好活?
所有人都应该和他一样,彻底烂下去!!!
房间里弥漫着浓浓死气,角落曲老三的病床上一片沉默,厅里老曲的竹椅上一片沉默。
这不断震动着,落下陈年灰尘,涌出难听辱骂的门板,居然已经是这个地方,最接近“活着”的东西了。
常姐依然没有挪动脚步,
她沉默地擦拭着自己手中的菜刀,直到那上面没有一丝灰尘,只有寒光逼人。
三年前,火灾的前一天,
常姐很认真地磨了这把刀,一遍遍将它粗钝的刀刃在磨刀石上划过,看着它重新焕发出足以斩断骨头的锋芒。
三年里,这把刀一直放在架子上,任由灰尘将它落满,在阴影中,收敛起自己的寒光锋刃。
咚——
咚——!
咚——!!!
破旧的木头门终于不堪重击,已经生锈脆化的铰链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在金属断裂的声音中,仰面倒在了地面上。
哐!哐!
杂乱的脚步声涌入,吴志拿着自己的金属棒,满脸是兴奋的红,狞笑着看向厨房。
“常姐,你一直不开门,弟兄们就自己进来了,没事吧?”
他的手掂着金属棒,声音扭曲变形。
“没关系。”
常姐说。
“这是清退协议,你直接签了吧。一号楼里的住户今天都签了,就差你们了。”
吴志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一号楼的清退工作非常简单,
因为除了一些偷偷住进来遮蔽风雨的拾荒者外,这栋二十多年的老楼里早就只剩下十几户人家了。
平心而论,
纺织厂和圳城地产公司给出的金额算得上非常合理,足够这些人家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组上一套还过去的房子,或者去做一点小生意。
只要有活路,人往往不会太过固执。
清退文件发下来不到一周,
一号楼里的人就搬的七七八八了。
不肯走的,基本都是曲家一样,即使走了也不会有未来和出路的人。
“我走不了,你们可以帮忙吗?”
常虹玲拿着手里的菜刀,表情是一种近乎于孩童般的空白单纯。
“他们俩死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刀刃指向房内。
这房子里有两个人,她的孩子,她的丈夫。
她一直在照顾他们。
不管是他们还健全强大,盛气凌人的过去,还是他们瘫痪残废,无能无力的现在。
她一直在这里,
她没有离开过。
她可以离开吗?
常虹玲问自己。
过往人生里的所有训诫,所有指令,所有“好女人”,都告诉她:
不,你不可以。
你要把自己的人生,生命,所有的精力和爱都献给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即使他们侮辱你,虐待你,用巴掌和拳头来回应你。
你不可以离开,
你要守在原地。
常虹玲日复一日地站在厨房里,站在她自己尸体垒成的深渊中。
她看着窗外。
她点燃炉火。
-
大雪纷落,
这是入冬后,重平市最大的一场雪。
学校停课扫雪,闵朝言提前放学。校门口,母亲和父亲站在门口等待着她。
“我们要去哪里?”
闵朝言问。
闵长风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听见女儿的问题,她垂下眼,沉默了很久。
“言言,我们要搬家啦。”
闵长风的声音放轻。
她尽力用一个轻快而柔和的语调说出这句话。
在闵朝言耳朵里,这句话却在哭。
“搬家?”
闵朝言问。
“嗯,以后,我们就不住在纺织厂里了,言言想不想住在新房子里?我们会住在小区里,有树,有小公园的小区里。”
闵长风说。
搬出五号楼是迟早的事,芳芳纺织厂都已经不在了,纺织厂家属楼自然也不会继续存在。
一号楼只是一个开始,
等并购案结束以后,三号楼,五号楼……也会被全部拆除,用来建立一座巨大的现代商场。
芳芳纺织厂,家属楼,
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历史中最不起起眼的尘埃。
她闵长风也是如此。
“妈妈现在是副厂长了,工作结束之后,这个项目会有奖金,我们,可以买小区房子,新房子。”
闵朝言安静地看着母亲。
她注意到了母亲颠倒的语序和不自然地表达。
她没有出言提醒。
随着年岁渐长,闵朝言观察到,当大人们语无伦次地说话时,她们往往其实并不是想要说话,而只是想用“说话”这件事,去规避思考。
这也是大人很有趣的地方,
她们非常善于用各种理由和机会来逃避面对自己。
“小区是什么样的?”
闵朝言顺着母亲的话往下问。
她走在路上,母亲拉着她的左手,父亲拉着她的右手,一家人走在路上,去看新小区的房子。
这个画面看上去应当很温馨,
像是那些童话故事书里的美好结局一样,在风雪中,一家人依然互相支撑着,在不断地向前,向更好的地方走去。
可闵朝言只觉得母亲的手实在很冷。
重平的大雪落在闵长风肩上,
明明很轻,又似乎过于沉重,让她直不起身来。
“小区呀,就是一个墙把一块地围起来,然后大家都在那里生活,小区里会有楼,也会有树,还有给孩子们玩的小公园……”
闵长风笑着说。
她说着那些美好的期待和幻想,就像是三年前,她拎着两大麻袋行李,兴冲冲走进五号楼时,那副将军打了胜仗后,气宇轩昂的模样。
笑着笑着,将军在寒风中红了眼睛。
她打了败仗
“言言,你喜欢吗?”
她问。
闵朝言觉得母亲不是在问自己。
所以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妈妈,你想哭吗?”
闵朝言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母亲。
“如果你想哭的话,可以哭的。我不会笑你。”
稚嫩的童声在雪中飘散。
闵长风蹲下来,抬起手摸着女儿冰凉的脸蛋。
她紧紧地抱住这个孩子,在风里,雪里,无数个落下的时代的尘埃里,
大哭出声。
“言言……妈妈的家要没有了。”
眼泪的间隙里,
闵长风不知道在向谁倾诉。
“言言……妈妈好难受,好难过。”
闵长风红着眼睛,将整张脸埋进闵朝言的衣领里,羽绒温暖地贴上她被冻得皲裂的脸颊。
“言言……妈妈觉得,”
“妈妈觉得……自己亲手杀死了好多人,妈妈觉得……自己亲手杀死了芳芳。”
闵朝言听不懂这些话,
她现在逐渐明白,自己无法理解地并不是这些话背后的指代和隐喻,这些其实并不是很难,就像是初中生的阅读理解。
杀人凶手是对情感的夸张,
芳芳是对芳芳纺织厂的拟人化称谓,
这些表达都只是为了突出闵长风此刻剧烈的情感波动。
闵朝言不理解的正是这些剧烈的情感波动。
“说出来会好一些的,妈妈。”
闵朝言垂下眼,也拥抱住母亲。
她也会开心,也会期待,也会感到不快和愤怒。
但闵朝言没有“悲伤”过。
母亲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对她来说也最重要的人了。
她不喜欢母亲难过,也常常希望能让母亲脸上露出笑容。
她应当是很爱母亲的。
闵朝言想。
所以,如果母亲死去的话,自己也会感到这种程度的悲伤吗?
在心中思考着这个问题,闵朝言抬手抹去母亲脸上的泪,童声稚嫩温柔:
“妈妈,我们也是一家人啊。”
如果闵长风在悲伤中浸泡着的大脑还有一丝理智,她就能回想起:
之前,她安慰痛苦的程新时,用的也是这样的语调。
节奏,音调,语气,
仿佛复刻,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言言喜欢下雪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芳芳纺织厂(26)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