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后,但见殿宇巍峨,宫室壮丽。
那主殿上高悬一块黑木牌匾,上书“第五阎王殿”几个森然大字。
地府共有十殿阎王,掌管“第五殿”的乃是“阎罗王”。
谢禅先是见了“地府”,接着又见了“阎王殿”,这下子一颗心算是彻底凉了下去。
他这是真死了?
那他弟弟怎么办?
谢槐身体那么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走一步都要喘三下,全靠人悉心照料才能活。
若是他没了,谁肯照顾谢槐?
谢槐还有命活吗?
“请谢公入殿应试。”
谢禅忽听到这话,堪堪回过神来,只见鬼差正站在殿门口为他引路。
谢禅此时哪有什么应试的心思?
他也不知怎么入了阎王殿还需要考试。
难道地府也有科考吗?
谢禅心里又怨又忧,甚至生出股气来了。
他明明活得好好的,二十三年以来,无病无痛,健康得不得了,怎的就突然死了?
可他活着的时候只是个小小老百姓,死了也只是一个小小鬼魂,有气也只能往心里发,那是万不敢张扬出来的。
哪怕谢禅心里已经憋着一团气了,表面上还得恭恭敬敬地入大殿,乖乖地参加那不知所谓的考试。
殿内已有三人,哦不,应该是三鬼坐在几案后。
案上放有宣纸、墨宝,显然这三个鬼也是考生。
殿内仅剩一张几案空着的,谢禅心有所悟,跟着鬼差走到这张几案后坐定。
场上再无空位。
这时,几案上的空白宣纸上忽然浮现出两行墨字:“但见殿内文士集,端问诸君有无心。”
这话便是题眼了。
平日里碰上考教,谢禅行文都是曲意逢迎上意,虽是自己写得作呕,但做出来的文章却是叫考官喜欢得很。
可今日谢禅心里攒着气,不想再做那道德锦绣文章,索性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写出来,洋洋洒洒几页纸,写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待得殿内香烛燃尽,殿中四位考生也陆续写完了文卷。
只见,诸位考生几案上的文卷忽地腾空漂浮起来,紧接着便飞向了丹陛高台上的宝座。
那宝座上雕刻着不知名的威严神兽,谢禅猜想那应该是穷奇、饕餮一类的凶兽。
宝座原本空荡荡无鬼落座,可等四份文卷飞至,宝座上忽地显现一人,哦不,是一鬼。
准确来说,是一男鬼。
那男鬼头戴冕旒,身着玄色滚金长袍,端的一副帝王做派,面容虽在玉旒后看不真切,但依稀可见年轻与英俊。
想来这位应该就是“第五阎王殿”的殿主——阎罗王。
谢禅暗暗腹诽,人间的十殿阎王画像都狰狞可怖,他便以为阎罗王是个面容恐怖的大胡子老头,却没曾想这位的真容竟生得如此年轻俊俏。
丹陛之上,四份文卷排成一排飘在阎罗王面前。
阎罗王一份一份地认真看过,过了会儿,他忽地面色一凝,缓缓念出其中一份文卷上的话:“善恶论迹不论心,虽有心为善,有善迹则赏;虽无心为恶,有恶迹则罚。”
这番话的意思是,评论一个人究竟是行善还是行恶,主要应看这人做了什么,而不是去看他想了什么。
就算此人是有意做作,沽名钓誉,但只要他真做了善事,那也是值得奖赏的。
相应的,哪怕此人无心作恶,可却做成了恶事,那也是该受责罚的。
这番“论迹不论心”的言论与当世的“道德至上论”可谓格格不入。
在诸位道学者心中,一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比一个人实际上是怎么做的更重要,也即是“论心不论迹”。
宝座之上,阎罗王将目光锁在了这张文卷的落笔人身上,“谢忘言,你这意思是要‘用小人而轻君子’吗?”
“谢忘言”便是谢禅,谢禅字忘言,取字于“禅意不可说,得意而忘言”。
阎罗王这番话说得极重,形同问罪。
殿内气氛一下子肃杀起来。
谢禅只觉一股无形威压镇在了自己身上,手心里不仅捏了把冷汗。
他虽有些犯怵,但心有义愤,强作镇定说:“敢问阎王爷,何为‘小人’,何为‘君子’?”
“一个人若是恶事做尽,却只因他主张自己心地善良,且做事的出发点是好的,难道这人便能称为君子了?”
“对这种人不加以惩治,主审者便觉得自己明德教化,堪称明主了?”
“反过来,一个人若是做尽好事,却只因他是有意行善,就想博得一个‘大善人’名头,难道他就是小人吗?”
“对这种人不加以赞赏,主审者便觉得自己善恶分明,堪称明君了吗?”
“做了善事却因有意行善不得奖赏,做了恶事却只需主张自己心地善良就能逃脱惩罚,敢问公义何在,善恶何明?”
“私以为,‘论心不论迹’只会造就一群空喊口号的伪君子,而‘论迹不论心’才能培养出一批肯干实事的真君子!”
全场鸦雀无声。
这番话可算是把阎王都给一并骂了进去,翻译一下便是:在座的各位都是空喊道德口号的伪君子。
“放肆!”阎罗王一拍扶手,勃然起身。
一股狂悍威压顷刻而至。
殿内众鬼心惊胆战,纷纷下跪高呼:“大王息怒!”
谢禅只觉一身魂魄都要被压碎了,虽是不愿跪,可膝盖却被那威压强逼着下跪。
眼瞧着就要真跪到地上了,谢禅忽地感觉有一股无形之力托了他一把,紧接着身上的威压尽数散去。
“老五何须如此动怒?”
一道吊儿郎当的清朗声音蓦地自殿外响起。
谢禅回头一看,只见一华服男鬼悠然踱进殿来。
男鬼身着十二章纹的雪白衮服,那白色锦缎流光溢彩,似是把天际流云都给一并织了进去,甚是夺人眼目。
此鬼头戴一顶二龙戏珠的白玉镶金宝冠,品味风流,眼目流转间风情顿生,身姿摇曳似春云随风而动,一看就是个四处生情的多情之主。
衮服宝冠,帝王之装。
想来此鬼应当也是某位阎王,只是不知出自哪一殿?谢禅暗暗琢磨,方才暗中助他的应该就是这位阎王吧?
“老四?!”阎罗王站在丹陛之上,不悦道,“本王在遴选城隍,你来凑什么热闹?”
原来刚进来的这位阎王乃是“第四殿”的殿主——五官王。
十殿阎王分别为“第一殿”到“第十殿”的殿主,这次序不分长幼尊卑,只是便于命名管理而已。
各殿阎王为了方便称呼彼此,都是以对方的殿名次序相称。
“遴选城隍本就是诸殿阎王应尽之责,今年只不过刚好轮到老五你来主持而已。”五官王走到了谢禅身旁,气定神闲地笑说,“本王作为第四殿殿主,来你这旁观遴选之事又有何不可?”
这话确实在理,阎罗王也不好再赶人家走。
五官王抬手一点,悬在阎罗王身前的其中一份文卷便翩翩飞到了他面前。
“这便是你的考卷?”五官王笑问谢禅。
两鬼隔得近,谢禅只觉五官王说话时的气息都喷洒在了他脸上,他有些想往旁边躲,但又怕惹恼了这位阎王,只能强站在原地说:“正是在下所书文卷。”
五官王笑说:“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他笑起来恰似晚霞映空,眼波潋滟流转,光彩照人。
谢禅不觉有些脸红,低垂下眉眼不敢跟这位阎王对视。
五官王快速浏览完了文卷,颔首笑说:“好一句‘论迹不论心’,此乃高论,读来真有石破天惊之感。”
你放屁!
阎罗王真想一句粗口喷出来,但本着形象着想,只能文明论战:“论迹不论心,那便是只看一个人的表面功夫,而不顾一个人的内心道德。试问,有一人原想灭掉一国,却阴差阳错让该国蒸蒸日上,难道这人就应得赞赏吗?”
谢禅正想反驳,却听得五官王哂笑说:“那也总比有些人心上嘴上都说着要忠君救国,实则害得国破君亡来得要强吧?”
这话真真是说出了谢禅心中所想,只不过他不敢像五官王说得这么直白而已。
“你这难道不是非难君子?”阎罗王怒道,“一个人有忠君爱国之心足矣,至于他想救国而终致亡国,那只是他能力不逮,可悲可叹,又岂能因亡国而苛责他枉为忠君爱国之人?!”
五官王蔑笑出声:“空谈其心,不论其迹,在其位而无其能,碌碌庸才,误国误民,虽时称君子,又于世何用?”
说得好!
谢禅胸怀激荡,一时没忍住拍手激赞。
偌大一个宫殿内,霎时全是谢禅一个鬼的鼓掌声:“啪啪啪啪……”
回声激荡,阎罗王感觉这就像是一个个巴掌扇在了他脸上一样。
殿内气氛骤然压抑可怖。
谢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讪讪地收起双手。罪过罪过,他刚刚就不该当面鼓掌的,他应该在心里默默鼓掌才对。
“狂悖野夫!”阎罗王勃然大怒,胳膊瞬间朝前无限伸长,五指成爪,指甲如钢钉,直刺谢禅。
五官王神色一厉,散漫姿态尽收,抬手便将阎罗王这一招挡了回去。
阎罗王只觉颜面被扫,顿时雷霆震怒,当即和五官王对打起来。
一方阎王殿内,鬼气震荡。
众鬼连忙做鸟兽散。
谢禅惊出身冷汗,慌忙也要往外跑,却听得阎罗王在背后怒吼:“站住!”
这一声乃是鬼啸,声音厚重可怖,像是万鬼齐齐凄嚎。
谢禅一个小鬼哪里受得了这一声鬼王之啸,登时三魂七魄都晃荡起来,纷纷要脱离了本体。
就在他魂魄差点分离之时,谢禅忽地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躁动脆弱的魂魄瞬间归位,谢禅心有余悸,一抬头就见一个衮服金冠的高大男鬼拥着他。
男鬼面容相当周正,剑眉星目,宽额方颌,是当世之人眼里非常标准的英俊脸,也是相面之术里非常典型的一张正义之脸。
此鬼身着暗紫色的十二章纹衮服,金银双线钩织纹样,于庄重中透出华丽,头上束一顶嵌明珠的凤翅紫金冠,穿戴简洁却是华贵非常。
就以这身行头来看,想来这位也是哪一殿的阎王。
*资料参考*
本文架空历史,但风俗官制主要参考明清
地图参考《中国历史地图集·明代》
官制参考《大明会典》
风俗参考《明史》、明清小说等同时代文史资料
民俗参考《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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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考城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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