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凌迷迷糊糊间恢复了一点意识。
双手动弹不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稍一挣扎还传来火辣辣的疼。裴凌估摸着是自己手腕细皮嫩肉的被麻绳之类磨破了,不仅是手上,脸颊处也有细细密密的刺痛,不难想到昏过去的时间里他都是被怎么拖行着赶路的。
旁边似乎有和他一样被绑来的人,见他兀自倒腾了半天,出声道:“他们绑人用的是金阳结,解不开的,你省点力吧。”
裴凌停手了。
他尚未睁眼,只听到四周有些轻微的呼吸声,从吐息来看,这一房间里关着的至少有五六人。
另一个尚有些力气的骂道:“我呸!哪里来的狗屁蛮种,也敢来我们雍京地界撒野!”
另有人气若游丝:“我们好像已经出了雍京的城门……”
裴凌沉默着听了半天,越听越心慌。从身边几人零零碎碎的咒骂里他也拼凑出了一点信息,这群人是专门绑人的劫匪,专挑穷苦孤身的人下手,带着他们一路边乞讨边赶路,现在已经出了雍京,但也没走远,只到了隔壁的梁都外城。看整体路线,是往南走。
以及,多亏了绑匪都是在雍京外城枉法,抓的都是一些平头百姓,也多亏了他出门前特意挑了一件最朴素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普通了许多,这一群人里上到劫匪下到难友,没有人认出他是敕勒侯府的世子。
不知为何,他莫名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睁眼,最好不要暴露自己敕勒侯府的身份。
瘫坐间,裴凌神游天外,想到了被绑走前一刻才见过的钟巳,想到了侯府双亲,还想到了顶头上司梁攸和上谏把他塞进天鹰卫的原晋溯。危难时刻,他发觉自己从未像如此这般想念这些熟悉的脸庞过。
他一夜未归,钟巳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侯府应该已经奏秉圣上,派人来找他了吧?
可现下他对雍京城内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也不能坐以待毙,他得在援救的人找过来之前给自己谋划一点出路。
敕勒侯就算黄金乡里沉溺了几代,归根究底也是武将出身,总有种常人难以言说的莽劲。
身边难友还在絮絮叨叨着,但只剩了一些狠毒的发泄粗语。裴凌意识到在这里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便试着往人堆外围挪动。事实上他的脚腕也被绑着,麻绳蹭过痛得他差点不知今夕何夕,不过幸好他挪的方向对了,此时除了难友话语之外,耳边还多了一点雾蒙蒙的声音。
他还想再听得真切一点,于是不由自主往前凑了凑。
那群人吵嚷的声音更大了些。
他们虽然讲着一口大燕官话,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口音。裴凌自小在雍京长大,只觉得这番言论着实别扭。
其中一个道:“怎样,把这群人带走?”
另一个更加粗犷的声音暴躁说:“带去哪里?哪都不安全,不如路上卖了。”
第三者言:“若是能带回长沼……给尊主做试药品,也是不错的。”
然而不知是这句话哪里有问题,一时间竟把周围的人都点燃了。裴凌听到一阵猛烈的桌椅磕碰,并着其余人的大骂:“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回去?!”
“那地方现在就是个炼狱,今早还能见到的人,明早就一大家子全没命了,要回去?你这是在害我们!”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大伙儿都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别想拖累我们!”
“那鬼地方,谁还想回去……谁又能回去!”
“可是尊主……”
“够了!!!”
一道声如洪钟的定音响起,留了阵阵回涛,除此之外,没有谁再出声。
裴凌皱起了眉。
听他们的言语,像是长沼这个地方起了大的灾祸。他对大燕的地理不是很熟悉,料想长沼应当是大燕某个偏远的地方辖域。可是大燕素来时和岁稔、长治久安,连年上奏的折子、耳听八方的风月楼也没有任何动静……退一万步说,真是犯了天灾,这群人都到了皇城脚下,为何不击鼓说灾、上报圣听?
裴凌越想越觉奇怪。他仍在思索着,忽然听得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起,登时心就吊了起来。
门轴转动出一道刺耳划拉声,惹得人下意识鼓膜一缩。难友的话头猝然止住,整个房间一时落针可闻。
这地方仿佛年久失修,停在他面前的人一开口,嗓音也是一样的锈坏蚀朽:“醒了?”
裴凌沉默。
那人注意到他的异常,话语里染上了几分危险:“把眼睛睁开。”
裴凌立马想到了自己的蓝瞳。
蓝眸蕴玉,软眉藏锋。
这声美名响彻整个雍京,他不知道领头者人可曾听闻过,但一股可怖的直觉在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反复提醒他,最好别把蓝瞳暴露在这么危险的境地,尤其是无法确定“长沼”一词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气氛越发焦灼,裴凌的额头渗出了颗粒大的冷汗,终于开口:“这位爷……我天生有缺,睁不开的。”
此话落地,对面却没有声响了。裴凌不能睁眼,也不能知道对面之人究竟在做什么,霎那间心如擂鼓,紧张到浑身发抖。
良久,他听到了一道之前没有出现过的声音,从方向来源判断,应是距他较远的难友。这道声音怯生生的,声线颤抖,却意外地吐字清晰:“……他的眼睛就是睁不开的,方才醒了也没睁过。”
这些人来势汹汹,蛮不讲理,裴凌无意识攥紧了拳头,还担心这位难友会被自己连累。但不知为何,难友出此一言后,一阵几不可查的气流闪过,紧接着是一道收刀入鞘的响动——这群人收手了。
裴凌感觉到那股危险逼人的气劲退开了,心下一松,才发觉身上里衫已经湿透,贴在肤上,让原本难受的状态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这都被劫后余生的欣喜盖过了。
同时还忍不住窝囊地想,要是他像真正的天鹰卫那样会武功就好了,一剑出手打得人片甲不留,哪里还要受刀悬眼上的委屈!
他的眼睛被誉为雍京最明亮的珠宝,就连他的母亲父亲,也从没有对待他过!
死里逃生一回,裴凌的胆子也大了一点点,试探着道:“这位爷……我虽眼盲,家里也不甚富贵,但我有个在朝里做官的亲戚,不如你看……让我给家里写封信,给几位大哥大爷们送些钱财来,你们有了赶路的盘缠,我也能回家,这样不是皆大欢喜……”
话还没说完,就遭到对面有人朝他啐了一口:“哪里来的小嘎毛,就你这寒酸样还有个做官的亲戚?怕不是在哪个城门口当个守门狗!这点官威也被你拉来攀亲了吧。”
他这话一出,余下众人皆是大笑出了声。他们平素惯于挖苦人找乐子,裴凌这一番话也能让他们笑得不成样。
裴凌:“……”
裴凌气到攥拳,心想等救他的人到了,他就要把这些人全拉去守城门,守个九九八十一天,再回来说到底谁是狗!!!
他自小调皮,什么骂名都挨过,练得一张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饶是如此,他也从没被批过攀附权贵,更何况嘲弄声不绝于耳,这一下惹得他心头火起。
他还要再说,然而才刚张口,就被不知哪个匪寇当空踹了一脚。这群人明显不想再多废话,一个狗腿子道:“你们既然醒了,那就收拾一下上街去,乞讨也好偷抢也好,凑够爷几个吃饭的钱。少了一个子儿,我就砍了你们的手。”
另一狗腿子再补充:“收起你们的小心思。这儿离官府可远,到了时辰不见人,等找着了直接砍了你们的头!”
众人皆是被棍棒打怕了,此刻哆哆嗦嗦地接话,一字不敢多说。
唯有裴凌扶着肚子颤巍巍站了起来。那一脚不知用了几成的力,踹得他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位,脑中嗡鸣、不知人语。狗贼似乎知道他这样的状况,趁他尚未站稳,又上前来提着他的耳朵大叫:“这位达官显贵,记得领着破碗上街要点钱——你门路多就自己琢磨一下多要点——你听清楚了没有?!”
他被耳廓上的油腻触感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冷静下来听清楚了话中含义,升起的心头火瞬间沸腾起来——这些人竟是要他去沿街乞讨!
裴凌顿时暴起:“我乃金尊玉贵之躯,锦衣华服珍馐海味中长大,怎能去做这等掉价之事!就算是死我也不会——”
“叮——”
粗糙木块敲打在破烂搪瓷碗上,裴凌蓬头垢面,声音九曲回肠:“路过的老爷夫人们行行好……给两三铜板积一世福报,钱财事小功德无量……”
他仍旧闭着眼睛,脸上刚被掳走时的傲气已经被打磨殆尽,肩骨也弯垂、驼背低首,行人见了他,都只扔下几个铜板就匆匆避过。他这副模样,哪怕是哪个京中显贵来了,也认不出来这就是享誉雍京的敕勒侯府裴凌。
他才刚卷入这个小集体,又和绑匪头头结了梁子,其他人都不怎么搭理他,大有让他自生自灭的排斥感。那位帮他说话的难友倒是不嫌弃,就在他身侧的位置讨钱,边陪他闲谈解闷,说话仍然小小声:“那群绑匪脾气差,越是硬刚越是吃苦,顺着他们的话会好很多。”
裴凌满脑子都在想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压根没怎么听旁边的人蚊蝇般的声音,只礼貌地点了点头。
“你看不见,”难友又说,“本就是弱势,再惹恼了他们就不好了。要是赶路途中被抛下,就不知道是生是死。”
没想到这位难友看出了他的敷衍,还颇为耐心地继续开解,裴凌顿觉有些羞愧,终于正了神色,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难友见他听进去了,很浅地笑了一声。他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馒头,关切道:“你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没吃过东西,还和绑匪对峙,现在应该饿了吧。我这里有一个馒头,是前几天偷偷攒下来的,你不嫌弃冷了硬了的话,吃一点填填肚子吧?”
“……”裴凌沉默不语。
难友就当他应下了,伸手把馒头对半掰开,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裴凌:“喏。”
裴凌思索了好一阵,才伸出手接住了递来的好意。
难友就在一旁开始啃了起来:“我叫方五,你叫什么名字呀?”
裴凌也把一半的馒头塞进嘴巴里,不松软,不香甜,却出乎意料的好吃,闻言停了好一阵,才开口:“我叫严九。”
-
景华殿内,一派冷肃压抑之气。
裴凌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皇宫与侯府,钟巳在祠堂跪了整宿,辛九归和裴慎亦是一夜未寝。
这日正是休沐,天刚大亮,景华殿就有人登足。德清掀起眼皮,才意外发觉通报求见的人竟不是来自敕勒侯府。
而是原晋溯。
原晋溯眼下横过乌青,想来昨夜也是难眠。还不待德清发话,他就先自己跪了下去,连君臣礼都略过了,开口便道:“敕勒世子在天鹰卫任事时失踪,是臣办事不周。请陛下将此事全权交与微臣,臣定将裴凌安全带回。”
这本是一道再正常不过的请求,然而德清抚书沉默半晌,开口却平地炸响一道惊雷:“哦?裴凌乃是巡城途中,行至外城处失踪,此时全关天鹰卫,与你——原晋溯,有何干系?”
原晋溯一怔。
小裴日记:
今日。
天气不知,就这样从京城牛马变身京城乞丐。
……其实京城牛马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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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陷危境怎挣脱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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