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圣所就在兰罗城以西三十公里的位置,城池与圣所之间是一大片平原树林。
本地政府知道它藏着太多宝藏,在哀悼者出现之前曾多次试图撬开宝箱。但他们都失败了,前前后后,足足折进去一千人的军队,外加常驻本地的两支瘟疫队。
这是一片植物与晶石相互争夺栖息地的领地。
平坦的林地,拔地而起的大片高耸树木,它们只在顶端才生出枝丫,张开臂膀,抖擞叶片,遮挡阳光。低矮的灌丛一簇一簇,落叶覆盖着腐殖质层,一脚踩下去,脚印旁的植株弯曲,叶片贴向小腿。
往前踩,往前进,足部拔起,再度落地,留下一道印记。植株的腐腥味从脚印的坑洞喷涌而出,鼻子来不及分析气味,眼睛就看见一片晶亮的折闪。
细小的晶片翻折,延展,增厚,再翻折,再延展,再增厚,轻灵的跃动挠着人耳,让心室的空房也回响着晶石的动静。
耳骨发痒,神经别扭,忍不住夹紧肩膀与耳朵,努力调动内外肌肉,蹭去痒意。
“我早就想问了,我们为什么不先进城查阅卷宗?”霍尔问着,“调度中心给出的报告时效性与准确性都比不上当地。”
老凯尔打头,三人随后,站位呈角状走进树林。霍尔打着光源,光的柱体落到哪,哪里就清晰而明亮,然而线索无影无踪。
他又问:“我们到底来找什么?”
多琳蹲下来,力场隔离装置时刻运转,让她与世界隔了一层薄膜。手掌尚未触及土壤,它就稍稍向下陷去。安定员熟练调整位置,取出一株叶片宽大的植株下方,一撮晶亮暗红的土壤。
她说:“找茬。顺便,我倒是不想在野外挨辐射,但我们的队友显然觉得我们进档案室就要上下勾联欺骗他这个正义使者。”
……
“诺尔·布里奇斯,锈刀瘟疫队,调出你们的有关哀悼者的卷宗。”他亮出证件。
警局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人转身离去,又带来了主事人。
比小巧的头颅更先闯入视野的是肥胖的正三角身材,上半身由上到下逐渐延展宽度,到胯部到达极限,再往下又是一次收缩,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菱形的软椎。
他的体重对半月板来说是一场磨难,快步走了几米,额头直冒汗,下唇厚重,上唇外翻,一齐颤抖,喘气声从排布并不紧密的牙齿中露出。
约翰逊局长调动眼珠,他的体型让人怀疑视线能否准确投到目标上,而不是被肚皮格挡。他看向了一行人,混浊的眼球似乎还不灵敏,环视一圈,目光依次扫过薇奥拉、伊莱、锈刀队,最后才找到了目标。
他嘴角上扬,不过嘴唇过于厚重,无法构成弧度,但他的语气是热情的:“原来是来调查哀悼者的!请跟我来!”他转过身去,带动了一阵磅礴的风。
锈刀队依次跟着进了档案室,开始档案室的文件海里潜泳。
有些人不负责游泳,于是攀着救护圈观望。有些人是潜泳高手,边游边说话抱怨海洋的无序。
诺尔·布里奇斯速度飞快地翻动文件夹里的纸张,两三眼就汲取一页信息,归纳入大脑,自动整合分析,手上动作不停,大脑思考不断,并犹有余力。他把满桌的资料扫到一块,张开手指,交叉一拢,纸张直立而起,反复抖动对齐,整成一沓。
一无所获,于是继续埋首于浩瀚的资料海。
大抵如他所料,为了证明自身清白,兰罗城的警察局局长对其诉求大开绿灯,所有岔路口都允许通行,于是车辆奔流不息地出了车祸。
——资料太多了。
警局的管理比约翰逊的身材管理更粗糙,所有信息零碎而繁杂,其有用信息难以甄别,需要消耗太多脑力。
突然地,诺尔说:“找到了!”
“什么?”
“兰罗城的财务报表。”
“?”
露西娅:“我真的会申请上级把你从队伍里踢出去。”
档案室外,大厅中,薇奥拉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一下。
伊莱原本往前走了一步,见状又忍不住退回来,问她:“你不跟去看看吗?”
首先是沉默。兴许是想起了时薪的数字,她终于开口了。
“没必要。”薇奥拉说。
伊莱看着她:“你不觉得这次任务调度中心给的信息太少了吗?”
调度中心给了份把大象关进冰箱的任务文本。
兰罗城有哀悼者,干掉它,随便去沉默圣所拿资料和原矿。
一切都得从头查起。
“我知道要杀谁就行。”薇奥拉说,“去不去档案室随你。不要管其他人,你要行动的时候,给我发信息。”
“……你去干什么?”
“探路。”薇奥拉敷衍一声,转身往城西走。
伊莱·哈特瞪着她的背影。
“哈特先生。”是局长。他问道:“我们聊一聊?”
“……可以。”
……
“很荣幸认识您,哈特先生。我看过你发表的学术文章,不得不说,您的聪明才智和您的母亲一样让人记忆深刻。”约翰逊局长的嗓音浑厚,仿佛在那具膨胀的身躯中回荡过几次才从喉咙探出。
他说:“不过我听说,你身边的女士动手很粗鲁,而您看起来身体不好,需要我额外派些人护卫你吗?毕竟是科研学者,你可比我们金贵多了。我真没想到您会是这次任务的特殊外勤,您的母亲……”
伊莱:“多谢您的好意,斯通女士是我雇佣的助手,她行事风格如此,但确实可靠。”
“……”
约翰逊:“她对每一任雇主都这样?”
伊莱一愣,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您认识我母亲?”
约翰逊露出一个笑容:“当然,大家都认识她,无非是对她怀抱的情感不同。我敬仰莎莉娜·哈特女士,她被誉为西莱斯特二世的科学家,人类的烛火,只可惜她英年早逝,否则我们或许已经破解了晶群核心的坐标。”
伊莱也露出笑脸,他的脸色苍白无比,笑也显得柔弱。
“母亲为真理而亡,我们有无数人为真理前赴后继,这其中有包括我,一切都是值得的。”
约翰逊哈哈大笑,音色仿佛一面沉闷的牛皮在振动:“哈哈当然,哈哈哈!”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伊莱·哈特礼貌道,“我还有任务在身。”
约翰逊摆摆手:“去吧年轻人,不要忘记说过的话。”
伊莱走出门,眼前忽然掠过一道移动人墙。
……是急于出动的锈刀队。诺尔已经开车门坐上后座,手里还夹带一份文件。露西娅和伊文捷琳分坐驾驶与副驾驶。
锈刀队显然有所发现。
伊莱急忙上前,赶在诺尔关门前硬是挤进了后座。前方投来两道视线,侧方投来一道,后者显然更具有情绪。顶着诺尔嫌恶的目光,伊莱淡定道:“我是特殊外勤。”
露西娅忍不住说:“先生,不说怀特,你估计还没我能打。先别外勤了,特殊待遇没什么不好。”
伊莱顺其自然地带上车门,眼睛一瞥,说道:“你们要去拜访凯茜·李?”
诺尔:“……你偷看我文件?”
露西娅:“你认识她?”
伊莱:“……她是我妈妈的老朋友。”
三道声音重合在一起,话音一落,集体静默。
队伍中的掘墓人小心翼翼道:“……让哈特先生跟上也没什么,我可以保护他。”
诺尔冷哼一声,露西娅点点头,一脚踩下油门。
车辆驶向城东,景物倒退。
伊莱·哈特摆弄着电子信息——“我跟着锈刀队,我们去红橡木街,拜访凯茜·李,她和我母亲认识。”
薇奥拉·斯通已读不回,意思是——“那就不去监护你了。”
……
药师小队在树林中行进。
树高冠密,往日里拒绝阳光深入其中,此刻却允许雨滴降落。树根与树根之间相互纠缠,形成了其特有的潮汐水塘,树上落下的轻柔水滴、天上的降雨,都给水塘带来了层层震颤。
踩着水声,树、晶石、雨水,这就是全部。
它是新时代的地衣苔藓,总是先一步开拓。
“簌、簌……”
草丛耸动,扑上来一道人影。
“小心!”
“退后!瘟疫队执勤!”
人影不为所动,显然是不速之客。
霍尔拉开老凯尔,多琳立刻对准人影的腿部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随后是身躯清脆的应和。显而易见的,人影并不具备人的骨肉。沙兰丝取代了她的身位,钨钢锹劈下,视野中立刻炸开四分五裂的透蓝晶石。
“……感染者。”掘墓人小声说。
多琳眯起眼睛,吩咐道:“看好他。”
“簌、簌……”
暗处阴影耸动,一只晶化的手着地前伸,另一只手生硬的甩出,晶石快错落在人皮中,嵌入肉中,将皮囊挤压鼓起。属于人的部分成了冗余累赘,失去与中枢神经的连接,它们死气沉沉地垂下,仿佛它们才是后来的寄生物。
感染者姿态扭曲,张牙舞爪地爬出,晶肉掺杂的面部皮肤鼓动着,皮囊下仿佛有什么等待破土而出,人皮被撑到极限,撕裂脱落,红肉筋膜中生长出透蓝的晶石,矿石取代了人。
它张开嘴,发出矿石摩擦似的韵律响动,更多,更多,数不清的感染者在地上爬动或走动。
“……杀,杀了他们!”老凯尔惊恐大叫,“是他们!就是他们!”
霍尔精神紧绷,紧握手枪,他安抚道:“没事的,只是感染者而已……”
他尚未说完,老凯尔的脸上就复现更深刻的绝望。霍尔的手臂处传来不容拒绝地拉扯,他也确实没能拒绝,视野中老凯尔的脸变成了多琳的背影,她的手枪对准了老凯尔,子弹毫不犹豫地脱离枪管,住进一颗尚且柔软的新家。
……老凯尔的头颅被洞穿了。
“你!”霍尔愣住。
“他不欢迎我们。”多琳说,“沙兰丝,解决掉这些感染者。”
随着老凯尔的急呼,感染者同时扑了上来。
安定员的子弹向外倾泻,对准几颗尚且拥有皮肉的头颅,大脑破了洞,晶石便停滞,悉悉索索地增殖着重连神经网络。道路清空,趁此机会,她带人离开了掘墓人的战斗空间。
“哐啷——”
钨钢锹开始演奏音乐,肉与晶的配比不同,音色也各有千秋。她握住钨钢锹,敲碎感染者的“头颅”,另一手发射钩索,并不适配人体的拉扯强度将她迅速拽里包围圈。半空中变道,枪械齐发,弹药在树林奏响金属摇滚,震天欢腾。
她的身体里长出了一只野兽,撑开表象,取代了怯懦。
掘墓人变动身位,缓缓吸气,后背透明的v形区域上,脊柱的光带向上点亮一节骨骼高度,光亮的攀升就此停滞。借高扫视,视线未搜寻到幸存者,沙兰丝跳下高耸入云的树,消力,落地。
她看向两位队友时,野兽下沉,腼腆上浮。
沙兰丝双手握紧长柄,轻声说:“解决了。”
多琳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和道:“做得好,多亏你了。”
霍尔也将视线撤离预备辅助的瞄准镜,枪械收起,他看向倒地的老凯尔,语气复杂:“怎么回事?”
多琳看向那具“尸体”,她说:“你可以自己问问。”
最先扭起的是左肩。它僵硬地抽动一瞬,左肩上抬,浑身骨骼仿佛搞不清次序一样乱了套,关节超越逻辑,韧带出现奇迹,反折,撑起,活人明显能感觉自己的牙齿因这阵声响发酸。
“嗬……呃…”它的喉咙里发出晶肉混杂的独特声音,脖子上拔,面部被扬甩摆正。出奇的是,老凯尔的眼睛仍在,他愤怒、憎恨,情绪盖过了晶石的光泽。
“看起来,他根本没想帮我们。”多琳说。
“神赐!恩惠!”增生的晶石在它喉咙里攻城掠地,占据声带,他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句老凯尔的声音,“你们什么都要夺走!你们毁了一切!”
他失声了,它发出了啼哭,扑着向新的宿主要资源。
钨钢锹从左至右,锹面正中靶心,将它进行了粉碎,枪弹补充威能,直到它无法连通□□。
……新生者已死。
多琳从口袋里翻出一根香烟,咔哒,火焰点燃纸包裹的烟草,烟雾弥散。她叼着烟草,含糊不清地说:“还真是……旧不执行任务懈怠了。”
霍尔沉默一阵:“你那时候,怎么确定他不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当律师,一年到头难见胜诉,因为我的原告如下。”多琳说,“伊文捷琳·怀特工资拖欠、亲属过失被杀,这占比最多的两类案件其中能翻出让人惊叹的花样。我帮下城区打上城区,原告十有**怒不可遏,就和他一样。”
“……是我疏忽了。”她的语气有些低,“在索恩看来我们没准是来害他们的呢。”
多琳·柯顿蹲下来,注视那一地细碎的晶石。
你知道,晶石没有喜悲善恶。它只是生长,寻求宿主,一寸寸增生连接,肉花花的大脑传递了愤怒,它就被带动,依照愤怒行动。一旦大脑死亡,一旦大脑完全被同化,它就不再愤怒,回归繁衍。
凯尔·索恩恨你们,感染者恨你们,但晶石不恨你们。
晶石想生存,凯尔·索恩也想生存,但后者比前者更难。混乱的前半生不谈,后半生“戒掉”了毒瘾,新生活正要招手。你们就带着整洁高档的衣装翩翩而来,准备夺走恩赐,因此你们是谋杀天使的恶魔。
多琳站起来,拨通通讯:“兰罗城城西树林,新石灾的感染者已击毙。无轻型感染者,最轻也是重型一期,皆出现严重血肉畸变,无治愈可能,通知科研所来领材料。”
通讯挂断,多琳回头看了一眼。
密林深处没有声息,雨,雨,还是雨。雨越下越大,夜色叠加林阴,映衬深不可测的未知存在。
她垮下肩膀:“等科研所的人来了我们就走。回去看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
分部的人马立刻行动,车辆开进密林,卸下一队专业人员、检测仪器、收容袋,简单甄别、分类、分装。
顽疾。
你是整个社会的顽疾,从捷径中诞生,依附于长期的贪妄,有时,你也存在于走投无路的自暴自弃。
你们生前一无是处,谁都要唾弃。嫌你们为非法经济贡献力量,恨你们扰乱城市秩序,拔起犯罪率。而你们死后就成了大明星,科研所的科学家围着你,你的每一条数据都被仔细分析,上升一些,下降一些,都吓得他们要跪地向仪器磕头。
你们大多非自愿上瘾吸毒,只因下城区有最烂的基础设置,最险恶的人际关系,经济状况每天都被媒体高强度批判。
它虽邪恶,但它带来欢愉,因此它是为数不多的消遣。反正即使你们不曾投向粉末的怀抱,世界给予他们的寿终正寝上限与毒物摧残后身躯的余寿几乎相等。
汽车等待发动,你们将乘上前所未有的荣耀,远去,发光发热。
科研所的打杂人员兢兢业业地收捡材料,一双长靴挡在前路。她目光上抬:“您……?”
薇奥拉扯开一步:“抱歉,我来探路。”
她一身掘墓人的作战服装,背上是钨钢锹,人员礼貌性地寒暄:“情况如何?”
“探到一条死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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