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街的一条胡同内。
苏清不知从哪儿掏出笔和纸,倚靠在梧桐树上,眉眼半眯,也不写字,悠悠地转着笔。
突然,一个大耗子模样的风筝直直地扑到树上,抖落了好些树叶,苏清手中的纸,乃至于头上、身上都沾了不少。
“这位兄弟,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头一次放风筝,也没个轻重,叨扰你了。”
只见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飘然而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嘴上说着抱歉,眉眼中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看来这位便是一路上跟着自己的人了。
苏清斜眼瞥了那阵亡的大耗子一眼,心想这男人长得还行,没想到审美如此清奇,这样丑的风筝都能毫无障碍地拿着招摇过市。
“这位公子真是好兴致,今儿没风,还有在闹市中放风筝的雅致。”苏清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状似无意地强调了“闹市”二字。
柳映洲瞅着树上那大黑耗子,也有些郁闷,怎么就想到用这玩意儿来套近乎呢?不过柳公子脸皮贼厚,面不改色道:
“偶然兴起罢了。相逢即是缘分,我姓柳,柳映洲,兄弟贵姓?”
“姓苏,苏金榜。”苏清随口胡诌。
柳映洲心知这人不愿透露真实姓名,也不在意,毕竟读书人都有些怪脾气,有的不爱钱,有的爱喝大酒随处大小睡,对比之下,这位小兄弟不过冷淡了些,不算怪了。
况且这样凑近一看,才发现穷书生长得还蛮好看,杏眼朱唇吊梢眉,比女人还秀气些,可惜矮了点,比我还低半个头呢。
柳映洲的目光有如实质,将苏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毫无半点避讳。
“原来是金榜兄弟,真是好名字,想必来日定然会金榜题名!”边打量,这人还佯装正派地回了一句。
男人这一番打量可把苏清惹毛了。
这少爷长得人模狗样的,那张脸也算得上美男了,却是个没眼光的,那目光像在打量个美丽的废物,真是岂有此理!
居然看不出柔弱书生外表下藏着的一颗充满着才华的心!美貌只是她众多不值一提的优点之一好吗!
苏清是越想越气,可面上还是保持了得体的微笑。师父多年来的调教十分成功,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苏清都可以在一秒之内毫无障碍地作出优雅得体的微笑。
眼前的男子衣着华贵,一看就是纨绔公子哥,苏清如今要低调行事,真惹不起这些富贵闲人。
忍一时风平浪静。冲动是魔鬼……
苏清默念着。
大不了晚上把他扔麻袋里揍一顿,专揍脸!
苏清成功说服了自己,脸上的笑容逐渐真诚起来。
“借您吉言。”说着借力弹跳到一旁,笑道:
“您还要上树取风筝吗?那就不打扰了,柳兄,有缘再见。”
一把折扇横在胸前,持扇人挤出一个自以为风度翩翩的笑:
“金榜兄莫慌,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与你一见如故,心里十分欢喜,不知金榜兄可否赏脸与我共进晚餐?”
苏清眼神里有一丝杀意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会盯上自己?难道那伙势力知道自己没死,派人来试探?
罢了,索性去探一探,看这人打的什么主意。
心里波澜四起,面上却丝毫不显,不过两秒,她就欣然答应。
柳映洲爽朗一笑,大手一挥,勾住苏清的肩就走,心想,这肩膀有些窄小,倒符合清瘦书生的气质。
金榜兄刚刚眼神有些异样,像是杀意?柳映洲偏头看着这张过分清秀的脸,又有些捉摸不定。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被迫与他勾肩搭背还得笑脸相迎的苏清动作有些僵硬,有一瞬间下意识地就要将这人放倒,只得死命克制住这股冲动。
自有记忆起,她便在神女阁的那间木屋中,独自训练、学习礼仪、听授枯燥的经书,师傅只在打她才会与她有身体接触。
师姐师妹们更不必说,一年见不到几面,关系淡得很,见了面也只是礼貌问候。
苏清神色复杂地看了纨绔少爷一眼。这少爷怎么如此不讲究,随随便便和穷酸书生勾肩搭背,也不嫌掉身价。
她第一次与人有这样的身体接触,还是一个自己没啥好印象的男人,这男人还可能对自己居心不良。
心下这样一想,便错失了推开男人的时机,只能被男人半推着往前。
夕阳西下,胡同里撒上满地碎金。
锦衣华服的男子,勾着清瘦的书生,朝着闹市走去。
其乐融融,各怀鬼胎。
至于那奇形怪状的风筝,自然是功成身退,等待下一位喜爱大黑耗子的有缘人了。
杏花酒庄——古代的另类连锁店,十个酒楼八个有“杏花”二字,究其缘由,不过是一个穷诗人写下了一首流传颇广的诗。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杏花村里杏花酒,文人雅士、贩夫走卒,似乎都可在这美酒中获得平等的快乐。
柳映洲刚一露面,掌柜的就迎了上来。
“拜见世子。您这一来真是使得敝处蓬荜生辉啊,难怪今儿个窗外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世子您大驾光临!您今儿个还是老规矩?”掌柜嘴里奉承,脸上却并无过分谄媚之色。
“老规矩,周掌柜辛苦。”柳映洲笑道。
掌柜将人引至包间,转身吩咐去了。
原来这人是世子。对了,南安王便是姓柳,师傅讲京城世家时曾提过的,大乾唯一的外姓王,连亲王的恩宠都无过其右。
刚进包间,苏清就单膝下跪,低眉顺眼,一脸惶恐:
“草民不知世子身份,多有冒犯,罪该万死。”
世子怎么会来招惹自己?难道神女阁被毁还与南安王府有点干系?
不对,要真有点关系,还把世子推到自己面前,那背后之人不是极其愚蠢,就是胆大包天了。这不合常理。
那这奇葩世子到底来招惹自己干嘛?吃饱了撑的吗?
难不成……
苏清心中有个很不好的猜测。
听说京城世家子颇多荒唐之举,私下里喜好各异。
她余光瞅了柳映洲一眼,见那人眉眼之间颇有春色,越发觉得这猜测不算空穴来风。
纨绔小世子怕不是个断袖……似乎口味还比较特殊,看上了自己这个穷酸书生。
苏清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倒不是她要评判断袖有什么不好,只是她头一回被男人看上,居然是以男人的身份。
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转而,瞥向柳映洲的目光中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小世子这回怕要痴心错付了,因为自己不但是个女的,还打算吃饱喝足就跑路!
柳映洲不知道苏清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见人突然跪下了,也不着慌,慢悠悠地扶了一下,道:
“金榜兄不用拘谨,还像原来那样以柳兄相称即可,免得生分。”
看来世子不止一次地应付过这种场面,显得尤其游刃有余。
“尊卑有别,世子还请见谅。”苏清起身回道。
“请恕在下无礼,请问世子,在下哪里让您觉得一见如故,乃至于纤尊降贵与在下同行?实在惶惑不堪,还请世子解惑。”
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我这就对症下药地都改掉。
“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在哪见过你,格外熟悉,但又记不清。”柳映洲颇为正经地回答,语气中带有不似作假的疑惑。
可惜这难得的正经说辞却与勾搭烟花柳巷中人的俗词滥调异曲同工,落在苏清耳中就是:
哦,我看你面熟,像我的一位故人。我看上你的脸了。
苏清突然想起某本名著中经典咏流传的一句话: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千古不变的说辞,没一点新意。
苏清想,无法了,天生丽质,改不了的,只能逃了。幸好自己是女的,换身衣服,自然不对这人的胃口了。
苏清脑子里各种念头飞速转着,一时没顾上回话,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微的尴尬气息。
幸好这时上菜了,柳映洲那三寸不烂之舌又有了发挥的空间,尽职尽责地介绍着每一道菜。
哪有世子给平民介绍菜品的道理?
这世子也真是怪。苏清想。
不过苏清虽然学礼仪,内心却并没多少敬畏,她对这些将人分为三六九等锁入囚笼的东西本就没什么好感,既然纨绔世子不在意,她又何必执着呢。
况且就这一顿饭,之后大概率也没交集,索性从心所欲了。
柳映洲看着面前的书生从诚惶诚恐过渡到有些矜持,到现在一边吃菜,一边坦然地听着自己给她介绍菜品,心中暗暗称奇。
以往结识的人,一听说他的身份,要么诚惶诚恐地找借口溜掉,要么极尽谄媚,倒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自在。
咳咳,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是他亲自跟踪、设计拐来的。
“金榜兄,味道如何?可还喜欢?”
“多谢世子。各有特色,美味至极。”苏清笑得毫无破绽,心里却不是这么回事。
美酒入喉却不觉与坊间寻常酒水有何不同,所谓的美食也实在没什么滋味,不如白天那一碗馄饨。
苏清看着眼前满桌子的稀奇菜式,酒楼中央翩翩起舞的胡姬,看到领舞那名绝色女子璨然的笑容下难掩的疲惫,转头又见窗外大街上的挑夫挡了道被人训斥后连连鞠躬道歉……
波澜不惊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轻轻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也许是酒气上头,便会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情绪来。
无趣。想走。
柳映洲见苏清那眼神,心下一紧,莫名的情绪将胸口塞得满满当当,有些难受。
那眼神透着一种钻心的凉,一眼望不到底,好像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进不了她的心。
好像她随时准备走,没有什么能将她留住。
鬼使神差地,柳映洲开口道:
“金榜兄,你是否疲乏了?王府离这里很近,你如果不介意,可以到王府休息一宿。”
苏清回过神来,笑着婉拒道:
“谢世子好意,今天叨扰太多,不好意思再去尊府打扰。况且家里还有事要料理,非回去不可。”
贼心不死啊。苏清暗想。
说完,飘飘然告辞了。出门之际,苏清回头一笑:
“柳兄,有缘再会啊!”
大概率是不会见了。所以放下礼仪尊卑,叫你一声柳兄,谢你一番款待的好意。世子嘛,被人捧惯了,骤然有人以兄弟相称,总归是新奇的。
柳映洲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句“柳兄”将他定在原地。
等回过神来,那青衣书生早没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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