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反正也没地方去。”
“我有好酒,会写诗,还会讲故事,有我跟着不会无聊的。”
“美—女—姐姐——”
……
宁长缨滔滔不绝地讲着,吵得人头疼。苏清冷脸相对,眼不见不烦,耳不听为净,但架不住这位大小姐话唠。
这大小姐看着不像身手好的,但轻功却是一流。苏清旧伤未愈,一时竟甩不掉她。
甩不开,杀不得,要冷脸吧,对上那鲜艳的笑容,又不合适。
苏清心下一转,索性停下转身,眉眼一弯,刚刚还寒冰一般的神色顿时如春风化雨般温柔。
“小妹妹,你跟着我做什么呢?我就是个江湖散人,仇家还多,朝不保夕的。找我寻仇的尽是些亡命之徒,可不见得会顾及你是侯爷还是皇帝的女儿哦。”
温柔的女声在方寸之间萦绕,在寒凉的夜色中,却莫名有几分瘆人。
宁长缨愣了一下。
苏清以为小丫头被吓着了,笑得更加“友善”,一字一顿道:
“相信我,你不会想要体验死亡的。死亡的感觉是什么样呢?你感受着身上的血液变得凝滞,再也不流动,你会渐渐听不见、看不清,然后连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痛,最后啊,你会进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意识存一丝清醒——清醒地忍受非人的痛苦,等待死亡的来临……”
说完,苏清也不等人反应,转身就走。夜色掩住她眼中的一片寒凉。
谁知,身后传来略显稚气却张扬的声音:
“我不怕!美女姐姐,我保护你啊!谁敢向你寻仇,我就打跑他们!”
苏清身影一顿,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表情一片空白,心像被什么东西使劲地撞了一下。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用这样理所当然的态度,好像她真的值得别人这么做似的。
但也只顿了一瞬,短暂到身后的人对她的波动毫无察觉。
苏清又回到了冷冷的姿态,凛声道:
“我用不着你来保护。”
我用不着谁来保护。
我早就不需要人保护了。
以前一个人能应付,以后一个人也未尝不可。
非亲非故,怎么会有人真的愿意保护另一个人呢?
即便真有这样的好事,也降不到自己头上。她孑然一身,有自知之明。
宁长缨后来总是想起那天晚上的单薄身影,苏清陷在暗夜之中,零碎的星光落在她的方丈之外。她像被暗夜裹挟的独行人,又像是自己步入黑暗之中,弃绝世上所有的光明。
那样地孤注一掷,那样地令人难过。
宁长缨说是因为苏清好看,她才注意到苏清,其实也不完全是说谎,但也不完全是真的。
京城之中好皮囊太多了,却大多只是腐肉之上附着的一层华衣,内里诸多算计。
而苏清似乎不大一样。她的眼睛时而温柔时而寒凉,但没有麻木不仁的冷酷。
“反正我不管,就要跟着你,你要么就把我甩开,要么把我杀了。”宁长缨看着苏清,执着道,还把脖子往苏清佩剑的方向一伸。
她赌苏清寒凉外表下的情义。
她曾见这人笑着与妇孺老幼温和地攀谈,见她满脸病容却义无反顾地帮老人推陷在淤泥里的牛车,见她看到流浪的乞儿、穿着单衣瑟瑟发抖的农人时匆匆别过眼。
果然,她赌对了。
良久,苏清语气恶劣地说:
“你要跟便跟着,伤了死了都别连累我。”
宁长缨一下子放松了,开心得原地蹦了几蹦,取了腰间的酒猛灌了一口,扬声笑道:
“美女姐姐,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虽然我很乐意一直这样叫你,但美人可不应该被如此敷衍地对待。”
“我叫苏清。激浊扬清的清。”
清冷的声音落在夜色之中,像美玉撞在轻盈的蚕丝上,凉而明净。
苏清,苏清。和她的气质倒是很相符。宁长缨想。
回到小院,苏清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不该如此轻易地带这人回来的。
她在人前或冷酷或温婉,都不过是伪装。可同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却是不曾经历过。
她有些局促,便随手指了一间房,要将宁长缨安顿进去,自己好躲开。
“苏姐姐,这是柴房吗?”宁长缨推门,见里面杂七杂八地堆了很多物件,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饶是她离家之后吃了不少苦,这样的地方却也是没睡过的。
苏清扫了一眼,也自觉理亏。这院子自租来以后,她每日就住一间,其它的全然没管。
苏清推开另一间,虽有些简陋,但还算干净,略打扫一下还是能住人。
她去井里打了些水,将屋内清扫一番,又找来一套干净的被褥铺上。
“你将就睡吧。我这里借你居住几日,租金不用,算谢你今日出手相帮。”苏清道。
或许过几日有了别的东西让你觉得熟悉了,或许你会幡然察觉今日所说守护那样的话根本不值得,总之你是要走的。
宁长缨听出了言外之意,在她心中,自己不过是离家出走的任性大小姐,腻了就走了。
其实苏清对自己的揣测也并非没有道理。除了诗和酒,她好像没坚持过什么东西。
连苏清,她也只是看着投眼缘,又对神女阁的事情感兴趣,才蓄意接近。
宁长缨有种被人看穿却又被误解的感觉,心闷了一下,不过她向来没心没肺惯了,转瞬便收拾好了心情,笑道: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1)苏姐姐,喝酒么?或者喝茶?”
她不知什么时候摸到厨房烧了一壶水,从随身的袋子中取出了茶杯,倒了两杯茶水。
苏清喜欢喝茶,淡淡的涩味在自舌尖弥漫,隐隐有一丝回甘。宁长缨的茶品质上乘,空气中漫着茶水的清香。
苏清也不客气,端起一杯慢慢地喝,茶水入口,她微微眯了眯眼。
“你还挺讲究,我虽然不是内行,但这茶具一看就不是凡品。”
“哎呀,我可眼馋这几个杯子很久了,老头子宝贝得很,平时都不给我碰。他这次可把我惹急了,我离家出走之前就拐去书房顺走了。哼,谁让他糊里糊涂地乱点鸳鸯谱。”宁长缨说得手舞足蹈的,越说越激动。
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可那副神色骗不了人。
这是个被父母宠着长大的孩子,肆意张扬,喜怒如此明媚。
听闻宁侯温厚,与夫人伉俪情深,想来那一双儿女长大的过程中,也是幸福的。
也许是被宁长缨鲜活的话语所感染,苏清不由卸下一点防备,对宁长缨的事也起了一丝好奇。
“他让你嫁谁了,这么生气?”苏清也不称人为侯爷。大概在她心中,侯爷还是皇帝,并无份量上的差别,值不得她一提到就诚惶诚恐的。
“一提起这个我就气得不行。你知道他让我嫁谁吗?”宁长缨声线一下拔高,好似遭受了大打击。
“让我嫁丞相府那个残废公子!听说不仅腿脚残废,还长得巨丑无比,乌鸦看到他都会‘唰’一下掉进池子里的地步!和他成亲,我这不是自毁长城嘛!”
丞相府的残废公子苏京尘,苏清是知道的。
他本是探花郎,春风得意,前途无量,谁知两年前骑马时竟摔断了腿,从此泯然众人。
师傅讲丞相府时,曾向自己提过这个人,苏清记得师傅还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是可惜,又像别的什么情绪。那是苏清记忆中,师傅为数不多的情感流露。
在最风光的时候跌下高台,不过两年,人人提起他时,都只记得他是个残废,世间际遇,荒诞至此。
不过宁侯府与丞相府向来来往并不密切,怎么会突然要联姻?以宁侯的爱女程度,怎么会答应?
宁长缨隐瞒了别的事。
“你父亲怎会答应这门亲事?况且侯门与丞相府联姻,皇帝怎会松口?”苏清试探道。
宁长缨瞧瞧瞄了苏清一眼,犹豫片刻,还是选择相信苏清对她不会有恶意的直觉,道:
“是皇上的意思。我那日写了诗,要去给母亲念,无意间听父母谈了这件事。圣旨还没下,不过皇上的意思,想来也是改变不了的。”
皇上的旨意?帝王权谋之术,向来讲究制衡,怎会放任双虎成行?难不成是老糊涂了?
“那你可想过,你躲也躲不了多久。”看着宁长缨那有些失落的眼神,苏清本不该泼冷水,却还是说出口。
“我知道啊,圣命难违嘛。反正那人一句话,我全家命都保不住,何况我这桩小小的婚事。”宁长缨道,提起皇帝时,她也并无多少敬畏之色。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那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我就趁着还有时间,自己出来玩一玩逛一逛,否则真嫁人了,还不知如何苦闷呢!”
说着,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取酒壶痛饮了一口。
苏清不知说些什么。虚与委蛇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可当一个人对她如此坦诚,却又不知如何应对了。
“还有酒么?给我喝一点吧。”苏清说道,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宁长缨把腰间的另一个酒壶取下,递给苏清。
“我说什么来着,唯有诗与美酒不可辜负!”宁长缨没心没肺道。
苏清无声地笑了笑。
注: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出自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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