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纪寻才用那条机械手搭上老爹的肩膀。
手指冰冷坚硬，触感怪异，令老爹微微一颤。
“对不起，师兄。”
除了这一句，纪寻没有任何解释。
纪寻发现，老爹还能为当年的事痛哭流涕，但他自己竟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老爹一直记恨着纪寻，可等到这一声道歉，他心里却没有一丝畅快。
或许他想要的根本不是纪寻的道歉，他想，哪怕纪寻跟他打上一架，都比道歉要好。
发泄过情绪后，老爹慢慢冷静下来，双手松开了纪寻，站直身体，微红的眼睛就这么瞪了他一会儿。
“我应该替师父狠狠揍你一顿，把你揍醒，可如果真打了你，师父知道，一定骂死我……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他亲生的，那样我心里还能舒服点儿。”
纪寻说：“我也想你的怀疑是真的，其实在我心里，梁锐跟我父亲没什么两样。”
听到“父亲”两个字，老爹沉默了。
他没再躺回椅子，而是走到前方的围栏处，往楼下眺望，看向了院子里的闻骁。
“你怎么样，我已经不关心了，只要闻骁能好好的，其他任何事我都不关心。”
闻骁还在小后院里跑过来、转过去，忙着为纪寻做醒酒的药汤。
老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就没见你小子对我这么殷勤过。”
纪寻也坐起身来，沉声道：“师兄，闻骁会比我走得长远。”
“最好是。”
老爹侧首，瞥了一眼纪寻，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一根叼在自己嘴里，一根递向纪寻。
纪寻已经戒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走过去陪老爹抽了一根。
辛辣刺激的烟草味在口腔中发酵，纪寻吹着夜风，渐渐清醒不少。
老爹说：“未来城那些报道，我都看了。你在首席执行官这个位置上，要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我不反对，但你是不是太着急了？把闻骁捧那么高，对他没好处。”
如果不是在卡兰岛上，费默生毫不犹豫对着闻骁开了那一枪，让纪寻心有余悸，他也不会那么着急去走这样一步棋。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纪寻说。
他一开始没能处理好闻骁对他的感情，如果他能理清楚两个人的关系，划明界限，闻骁也不至于为了他去招惹费默生。
可闻骁真的太难缠了，现在缠得纪寻也一起越陷越深。
老爹当然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纪寻这么回答，脸色就有些不满。
“什么叫你‘也’有责任？你的意思是他还有错了？！赛程是你安排的，媒体也是你安排的，他一个小孩除了听你的话，能决定什么？”
“……”
纪寻百口莫辩。
老爹顿了顿，猜测道：“是不是他知道你的事，以为自己能做下一个‘米迦勒’？”
纪寻说：“你看着他长大的，你知道他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小孩。”
老爹：“以前肯定不是，但近墨者黑，被你带坏也不是没可能。”
“……师兄，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坏吗？”纪寻似笑非笑，缓缓吐出一口烟，说，“放心，闻骁都不知道我是谁。”
“你没跟他说？”
“没有。”纪寻神色认真起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也别告诉他。”
老爹哼了一声：“我告诉他干嘛？不知道最好，省得跟你不学好！”
“他不像我，有时候我觉得他更像师父。”
老爹忽然沉默了，夹着烟的手一抖，烟灰混着火星子往下掉。
他嘴巴张了张，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听到纪寻问了一句：“你看过他的比赛吗？”
“看了。”
“那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不是每个职业选手身上都能有闻骁那种魄力，不顾失败的可能，在赛场上不断尝试新的策略，时不时还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纪寻说，“这就是师父的执教风格。”
纪寻对闻骁的这句评价不是出于私人情感，而是站在职业的角度对一个选手的认可。
他最开始打比赛的时候，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因为他没有退路，失败一场可能就会失去一切，所以他不得不比别人更加努力，更加拼命。
这种对失败的焦虑曾经困扰过他很长一段时间，也令他的打法逐渐趋于保守。
直到梁锐成为他的师父，纪寻从他身上学到的不仅仅是竞技的技巧，更重要的是，梁锐让他不再害怕失败，让他找回了一往无前的自信与锐气。
一对比，闻骁就比他成熟得多。
这人到了赛场上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仿佛彻头彻尾地化身成一台战斗机器，只要能赢，什么都敢尝试，从来不考虑输的可能。
这也是为什么比赛越多、闻骁进步越快的原因之一。
纪寻能看出来闻骁身上极度契合搏击竞技的特质，老爹也能。
他叹了一声：“原本我一直觉得，闻骁在地下城安安稳稳地生活就够了……长大以后找个体面一点的工作，比如当个警察什么的，西街警察署的那帮人一直很喜欢他，或者接手这个杂货店也行，娶个老婆，快快乐乐，衣食无忧的，我的责任也算尽到了。”
纪寻笑了笑：“当初离家出走都要打职业比赛的龙大少爷，现在也开始规划别人的人生了？”
老爹眼角一抽，提起拳头，作势就要揍他：“找打是不是！”
“老爹！”
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闻骁提着装满淡褐色药液的水杯，快步走过来，一下挡在纪寻面前：“你能别动不动就要打人吗？纪寻又没惹你。”
“我、我……他他……”老爹直接梗住了。
醉劲儿还没散，纪寻不像寻常一样那么克制，从后方抱住了闻骁，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拿他当挡箭牌。
他眯起眼睛，微笑着告状：“就是，我明明是客人，还这么欺负我。”
老爹一下回想起以前跟梁锐、纪寻住在一起时的悲惨日常，完全受不了纪寻这副虚伪样子，指着他骂道：“我他妈今天还真就揍你了！你给我过来！”
楼顶上有老爹骂骂咧咧，间或纪寻几声轻快的笑，随着风越传越远，最后与街巷里几声隐隐的犬吠，一起沉于这安静的长夜。
……
杂货店没有多余的客房给纪寻住，只有闻骁的房间还算宽敞，正好两个人挤一挤。
老爹没多想，只是担心闻骁晚上睡不好，嘱咐他等会儿去仓库多拿一床被褥，让纪寻睡在地上。
闻骁嘴上答应，架着纪寻从楼顶下来，回到他的房间。
进门时，纪寻特意停了一步，问：“这次还有陷阱吗？”
他的气息掺着浓烈的酒气，拂过闻骁的耳下。
闻骁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应酬才喝这么多酒，心中很不痛快，将纪寻的腰往自己怀里一按，说：“你第一次来都没中招，现在有陷阱也是我跟你一起掉下去，怕什么？”
纪寻笑了笑，被闻骁半抱着进了房间。
他的床紧挨着窗户，窗户还敞开着，一躺下就能看见星空。
纪寻的目光完全被窗外深邃的夜色吸引。
闻骁脱掉了他的鞋，又把装着醒酒药汤的水杯拧开，递给纪寻：“喝了再睡。”
纪寻坐起来，尝了一口，眉头猛地皱起来，不肯再喝：“别折磨我了。”
闻骁：“……”
今天的纪寻好像格外任性，如果是平常，就算再难喝的东西，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不想喝就算了。”闻骁丝毫不在意纪寻浪费他的心意，伸手帮他去解衬衫的扣子，“今天晚上你睡床，我睡地上，就在你旁边，有什么事叫我。”
纪寻享用着闻骁的照顾，醉眼瞧着他，调笑似的问：“嗯，不跟我一起睡？”
他要是清醒的，肯定说不出这种话来，比起□□，闻骁现在怒火更多：“以后能不能别喝那么多酒？”
纪寻见他生气了，不再开玩笑，将松了的领带扯下来，说：“没什么的，我要在生意上为难他们，他们就想在酒宴上为难我，有来有回，事情才会好谈很多。”
接着，他罕见地解开袖扣，挽起袖子，将那半条机械手臂摘了下来，就像一只钢铁做的寄生怪物忽然松开了咬着纪寻的牙齿，连闻骁都替他感到一阵轻松。
纪寻躺了下去。
闻骁的床很硬，也不够宽敞，比不上在未来城能住得那么舒适，但他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累了吗？”闻骁凑过去，轻声问他。
“太累了……”
纪寻抬起右手，忽地勾住闻骁的脖颈，闻骁一下跌在他身上。
一贴近，烈酒的气味更浓了，纪寻的唇若有似无地蹭过闻骁耳和脸。
“你的床，睡两个人好像没问题。”
嘿嘿！[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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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地下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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