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龙腾,惊破了、辽天残日。看涞水、霜戈饮血,誓师声裂。万里烽烟连朔漠,千营鼓角摇幽阙。问汴梁、朱户锁笙歌,浑无觉。
艮岳石,堆怨骨;秦淮月,沉铁蹄。叹靖康奇耻,宫倾帝辱。半壁河山沦犬豕,百年社稷成灰劫。待从头、收拾旧神州,空凝血。
这首《满江红·靖康恨》以沉郁之笔,直抵北宋历史的痛处。词中借汴梁城破、二帝北掳等场景的刻画,将金国的悍厉、北宋的孱弱、靖康之难的惨烈与抗金志士的刚烈交织,让读者的情绪随词中脉络起伏,为全篇定下了悲怆的基调。
辽天庆四年(1114年)冬,东北朔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枚碎冰碴子砸在涞流水畔的冻土上——这片水域自古是女真完颜部的渔猎之地,如今却因辽廷的压榨,成了点燃反旗的火种。河道半冻半融,浊浪撞碎浮冰的脆响,混着对岸辽营断断续续的刁斗声,在旷野里荡出令人心悸的空茫。自辽圣宗统和年间起,女真完颜部需每年向辽廷缴纳“海东青三百只、北珠五百颗、貂皮千张”,贡品若有瑕疵或延迟,辽使便率人闯入部族,鞭打长老、抢掠牲畜;去年更有银牌天使萧十三,见完颜阿骨打十七岁的女儿完颜兀鲁容貌秀丽,竟当众宣称“奉天祚帝谕,选女真贵女入辽宫为妃”,要强行将人带走,虽被阿骨打以“女未及笄需守族规”婉拒,却留下“若敢抗旨,尽屠完颜部”的威胁,部族积怨早已如冰层下的暗流,只待一个爆发的契机。
河岸西侧,女真完颜部的营地已连营十里。数万顶兽皮帐篷像蛰伏的黑狼,帐篷顶端的狼头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结霜的木桩,留下细碎的白痕。帐篷间,女真健儿正擦拭着铁刀与角弓——这些铁刀多是部族铁匠用辽境铁矿锻造,刀刃上还留着锻打时的锤印;角弓则以桦木为胎、牛筋为弦,是渔猎时的谋生工具,如今却要用来斩杀辽兵。健儿们腰间都别着晒干的鹿肉脯,靴筒里藏着磨得发亮的短匕,靴底还缠着防滑的熊皮绳,早已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临时筑起的土坛上,完颜阿骨打正立在寒风里。他年近五十,紫棠色面皮被冻得发亮,眼角沟壑里嵌着的风霜,比这塞外的冰雪更冷。左手按着腰间铁剑,剑鞘铜环凝着冰——这把剑是他三十岁时斩杀辽境盗匪所得,剑刃上还留着三道深可见骨的缺口,那是当年与十名辽匪死战的痕迹;右手却高高举着块巴掌大的银牌,边缘已被他捏出几道青紫色的指痕。这是辽廷派来的银牌天使萧十三昨日刚留下的信物,那使者见兀鲁后,不仅索要为妾,还当着部族长老的面,命阿骨打“为天使牵马执鞭”,被他以“我乃完颜部首领,非奴仆”拒绝,此刻指尖触到银牌的冰凉,他又想起三年前,弟弟完颜吴乞买因拒为辽使耶律斡里朵牵马,被鞭笞至背开肉绽,卧床三月才勉强起身的模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银牌上的纹路都快被捏平。
坛下黑压压跪满了女真各部的骑士,最前排的完颜宗翰按着狼牙棒,棒身铁刺映着雪光。他刚满三十,是阿骨打麾下最勇猛的将领,去年曾单骑斩杀辽军先锋耶律谢十,缴获辽廷所赐“鎏金马鞍”,此刻年轻的脸上绷着一股狠戾,喉结滚动间,似有猛兽在喉间低吼——他的母亲早逝,临终前还念叨着被辽兵抢走的兄长完颜宗雄,当年辽兵以“通女真叛匪”为由,将宗雄掳走,至今生死不明,这份仇怨,他记了二十年。身旁的完颜娄室则眯着眼,目光像鹰隼般啄向对岸辽营的灯火。他年过四十,是女真有名的“活地图”,熟悉涞流水周边的每一处沙丘与冰缝,那明明灭灭的光在他眼里,早已成了待撕的猎物咽喉——他昨夜已探明,辽营粮草堆在东侧矮坡下,仅派二十名老弱看守,且粮囤旁未设防火壕沟,只需一把火就能烧光。
“辽人欺我久矣!”阿骨打的声音突然炸开,像烧红的烙铁淬进冰水,带着金属摩擦的糙劲。这声音穿透风雪,撞在每个女真男儿的耳膜上:“每年索我海东青、北珠,稍有迟滞便鞭挞我部民,抢我牲畜!三年前,我弟吴乞买只因不肯为耶律斡里朵牵马,被那狗官用马鞭抽得背开肉绽,连床都下不了!去年萧十三来此,更要夺我女儿兀鲁,当我完颜部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吗?”
他猛地将银牌掼在冻土上,银牌与坚冰相撞,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铁剑出鞘,寒光闪过,那枚象征辽廷权威的银牌已断为两截。“这银牌是辽人的脸,今日我便撕了它!”剑尖直指对岸辽营,雪粒子落进他虬结的胡须,瞬间凝成白霜,“你们看这涞流水,冰结得再厚,开春也得化;辽人的气数,就像这河冰,今年必尽!今日若随我反辽,他日定让辽人血债血偿,夺回被抢的亲人、牲畜;若有人想退缩,便先过我这把剑!”
坛下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反了!反了!”的吼声浪涛般滚过河岸,竟盖过了风声与水声。阿骨打解下酒囊,短剑割破掌心,鲜血滴入酒中,瞬间染红了囊中的马奶酒——这酒是部族珍藏的冬酿,本是准备在冬日祭天时饮用,此刻却成了歃血为盟的信物。他将酒囊递向宗翰,宗翰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短刀割掌,掌心的伤口渗出血珠,滴进酒囊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仿佛已看到斩杀耶律谢十时的血色;再传给娄室,娄室割掌的动作干脆利落,指尖的老茧蹭过刀刃,他想起十年前被辽兵抢走的妻子,此刻割掌的疼,远不及心头的恨。待酒囊回到阿骨打手中时,里面的酒已泛着暗红的光,像掺了血的火种。
“歃血为誓!”阿骨打高举酒囊,“今日我完颜阿骨打在此立誓:不灭辽国,誓不还师!若违此誓,有如此牌!”说罢,血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混着血腥味滑入喉咙,他猛地将空囊摔在地上。坛下众人纷纷拔刀割掌,血滴入各自的酒碗,数万碗酒同时举过头顶,饮尽后的空碗摔在地上,碎裂声连成一片,竟像在为厮杀擂鼓。
“今夜便劫辽营!”阿骨打剑指对岸,目光扫过宗翰与娄室,“宗翰带三百骑破左营,斩杀辽军哨兵,为中军开路——左营是辽军先锋营,守将是耶律谢十的弟弟耶律谢二,你去斩了他,为去年战死的弟兄报仇!娄室带三百骑绕至东侧,烧了他们的粮草堆,没了粮草,辽军便是待宰的羔羊!我自领中军直捣主营,拿不下辽将萧挞不野的首级,我阿骨打第一个跳进这涞流水!”
“遵令!”宗翰与娄室齐声应道,声如惊雷,震得坛上积雪簌簌落下。
三更时分,风雪渐歇。三百女真骑士裹紧兽皮袄,马蹄裹着破布,悄无声息地蹚过未封实的河面。冰水浸透靴底,刺骨寒意顺着脚筋往上爬,却没人吭一声——他们知道,这一步踏出去,要么带着辽军的首级回来,要么永远留在这片冰水里。宗翰一马当先,狼牙棒斜扛肩上,他的黑马是从耶律谢十手中夺来的战马,名为“踏雪”,久经战阵,此刻也压低脚步,只在冰面留下浅浅蹄印。
辽营辕门处,两个老弱哨兵缩在柱子上打盹,腰间铜铃偶尔轻响——辽军都统萧挞不野自恃兵力是女真的三倍,又料定天寒地冻无人敢来偷袭,只派了这两个老弱值守,还特意叮嘱“天太冷,不必频繁巡逻,暖和些再说”。宗翰眼中寒光一闪,黑马突然加速冲上前,狼牙棒抡圆了砸下,左边哨兵的脑袋瞬间如烂西瓜般炸开,鲜血溅在结霜的柱子上,瞬间凝成暗红的冰。右边哨兵刚惊醒,还没来得及呼喊,娄室已从侧面扑来,短刀精准刺入咽喉,动作干净得像掐断一根枯草——他年轻时曾在辽境做过猎户,最擅长悄无声息地捕猎,此刻杀哨兵,竟比杀猎物还熟练。
“点火!”宗翰低喝,骑士们掏出火折子,将浸了油的布团扔向辽营帐篷。干燥帆布遇火即燃,火光腾起时,辽营顿时乱作一团。睡梦中的辽兵衣衫不整地冲出,有的没看清敌人便被砍倒,有的慌不择路跳进冰河,惨叫声被寒风卷走。宗翰在乱军中瞥见穿银甲的辽将,正是白日里耀武扬威的耶律谢二。他催马上前,耶律谢二举枪便刺,宗翰侧身避开,狼牙棒“铛”地磕飞长枪,顺势劈裂头盔,鲜血顺着耶律谢二的脸颊淌下。没等对方反应,宗翰反手一棒砸中胸口,耶律谢二闷哼一声坠马,他俯身摘下首级,提在手中冲身后大喊:“耶律谢二已死!随我杀,为弟兄们报仇!”
另一边,娄室带人直扑粮草堆。守粮辽兵本就不多,见火光四起早已魂飞魄散,有的扔下兵器就跑,有的跪地求饶。娄室一刀劈开粮囤绳索,指挥手下泼上火油,火舌舔舐着粮草,很快燃起冲天大火,连夜空都映得通红。踹开旁边的帐篷时,竟见肥胖的辽监军萧乙薛搂着两个女子酣睡,酒气熏得人发晕——这监军昨日还在营中鞭打士兵,只因一名小兵递酒慢了,就被他用马鞭抽得嘴角流血,此刻却醉得不省人事。娄室冷笑一声,将他揪起来,萧乙薛还嘟囔着“倒酒,本监军还要喝”,已被绳捆索绑,像头待宰的肥猪。
天快亮时,阿骨打站在涞流水畔,看着辽兵首级堆成的小山,又瞥了眼马旁瑟瑟发抖的萧乙薛,忽然转头问宗翰:“你说,南朝那边,此刻在做什么?”
宗翰擦着狼牙棒上的血冻,血渍在雪地里化开一小片暗红,他咧嘴一笑:“听闻南朝皇帝赵佶喜欢玩石头,去年还从江南运了块‘云岫石’到汴梁,耗费数万民力,怕是此刻正搂着美人,在艮岳宫里给新石头题字呢!”
阿骨打没接话,只是望向西南。风雪过后,天边透出鱼肚白,可他总觉得,那片土地的阳光,怕是照不进这乱世了——辽朝若灭,南朝那点兵力,又怎能挡得住女真的铁骑?
而此时的汴梁,艮岳万岁山正忙得热火朝天。数十名民夫**着上身,腰间系着粗布绳,每五人一组,用木杠扛着太湖石的边角,小心翼翼地将巨大的“云岫石”立在新修的“望海亭”旁。这石头从苏州太湖运来,仅开凿就用了三个月,运输时拆毁江南民房百余间,耗费民力三万余人,沿途累死的牛马不计其数,石上天然涡旋蜿蜒如流云,石缝里还嵌着几株苔藓。徽宗赵佶提着紫毫笔,站在石前细细端详,明黄锦袍外罩着狐裘披风,身后宦官杨戬捧着砚台墨锭,大气不敢出。自政和七年(1117年)起,徽宗便沉迷于修建艮岳,为此设立“苏杭应奉局”,强征江南百姓运石,名为“花石纲”,仅去年一年,就从江南搜刮奇石二十余块,每块运输费用均超十万贯,不知多少人家因此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官家,您看这石头,活脱脱一朵翻涌的云!”杨戬凑上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依奴才看,就叫‘云岫’如何?既合这石头的形态,又透着雅致,配得上万岁山的灵气。”
徽宗微微点头,笔尖在石上虚划,目光里满是痴迷:“‘云岫’尚可,只是笔锋得再飘洒些,才配得上这天然灵气。”正欲落笔,内侍省押班王瑾却匆匆跑来,手里捧着奏折,跑得太急,差点被脚下的石子绊倒——这奏折是辽国密使连夜从燕京送来的,密封处盖着辽廷的鎏金印,关乎边境安危,可他此刻却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何事慌张?”徽宗眉头微蹙,雅兴被扰,语气里满是不悦,手中的紫毫笔停在半空,墨汁差点滴在石面上。
王瑾喘着气跪下,高举奏折,声音带着急颤:“官家,辽国密使急报,女真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昨夜破了涞流水辽营,杀辽将耶律谢二、擒监军萧乙薛,辽军损失兵马两千余人,粮草尽焚!”
徽宗瞥了眼奏折,目光又落回“云岫石”上,紫毫笔在石上轻轻一点,留下个小墨痕。“边鄙小事,也值得这般惊张?”语气平淡得像说件琐事,仿佛辽朝的安危与他无关,“童贯在西北闲着,手里有十万禁军,让他派个副将带五千人去看看便是,别来扰朕题字的兴致。”
王瑾愣了愣,见徽宗重新专注于石上题字,指尖的紫毫笔在“云”字的笔画间游走,墨色在石面上晕开,便识趣地将奏折放在石桌上,退到后面。他看着徽宗沉浸在笔墨中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不安——可他只是个从八品的内侍,又怎能违逆九五之尊的心意?
徽宗笔尖游走,“云岫”二字渐渐成型,“云”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轻飘飘的云影。他没注意到,那份急报被风吹得颤动,奏折边角扫过石缝里的苔藓,将几株本就脆弱的绿意蹭得脱落;更没瞧见,石桌旁的民夫正偷偷抹泪——这民夫本是苏州农户,为运“云岫石”,家里的三间房被拆,老母亲冻饿而死,如今却还要在这里看着皇帝为石头题字,连哭都不敢大声。
亭台外,汴河画舫传来丝竹声,悠扬婉转,与艮岳的凿石声、民夫的号子混在一起,竟有种诡异的和谐。只是谁也不知,这靡靡之音里,早已藏了亡国的哀调。涞流水畔的血还没凝,汴梁城的酒还在温,而宋辽之间的界线,已在女真铁骑下,裂开了道深不见底的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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