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冬,辽天庆四年(1114年)的风雪比往年来得更烈。出河店外的混同江已冻得结结实实,冰层厚达三尺,足以承载骑兵奔袭——这片水域是辽朝控制女真部落的重要通道,辽廷在此常年派驻“银牌天使”巡查,监视女真各部动向,此刻却成了金军突袭的关键战场。雪粒子打在冰面上,簌簌作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伴奏,风卷着雪沫子往人衣领里钻,连最耐寒的女真健儿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呼出的白气刚飘到面前,就被寒风撕成碎片。
辽军都统萧嗣先率领的七千兵马,就驻扎在江对岸的营寨里。帐篷连绵数里,青色的辽式帐篷在雪地里格外扎眼,帐篷门口挂着的“萧”字旗被风吹得耷拉下来,连旗杆都歪了半截。营寨外仅布防五十名哨兵,且多是老弱残兵——萧嗣先自恃兵力是金军的两倍还多,又料定女真不敢在“零下三十度”的酷寒天气里动兵,早在三日前就下令“除值夜哨兵外,其余士兵可在帐中饮酒取暖”,如今甲胄堆在帐角沾满灰尘,有的甲片缝隙里甚至生了锈,兵器架上的长枪倒在地上,没人去扶。营寨深处,还飘出猜拳行令的声音,混着酒气与歌女的嬉笑声,在寒风里散得老远,全然没把江对岸的女真铁骑放在眼里。更荒唐的是,萧嗣先为彰显“体恤下属”,竟从辽都中京带了十余名歌女入营,日夜在主营内宴饮作乐,连军情文书都懒得批阅。
而江这边的密林里,完颜阿骨打正盯着对岸的灯火,眼里闪着狼一般的光。他身披加厚的黑貂裘,领口处还缀着狼皮,可风雪依旧往脖子里灌,冻得他皮肤发紧。身旁的宗翰裹紧了貂裘,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里,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父帅,这雪下得紧,辽人早缩进帐篷烤火,连哨兵都快冻僵了,正是动手的好时候!再等下去,天一亮辽人换岗,咱们的埋伏就白费了!”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雪,掌心的老茧蹭过脸颊,留下道红痕——昨夜他已带着斥候摸至江边,确认辽军哨兵每半个时辰才巡逻一次,且巡逻路线固定,这是难得的突袭窗口。
阿骨打微微点头,目光扫过身后的三千女真铁骑。这些骑士个个裹着厚厚的兽皮,手里的兵器上凝着白霜,靴筒里塞着暖手的干草,靴底缠着防滑的熊皮,却没人敢出声抱怨——他们昨夜已在林子里潜伏了一夜,只啃了些冻硬的肉脯,喝了几口融雪水,此刻眼里满是对辽军的恨意。阿骨打拔出铁剑,剑尖指向混同江,声音低沉却有力:“娄室,你带五百骑为前锋,从江面西侧凿冰开路——那里冰层薄,且靠近辽营粮草堆,摸到对岸后先解决哨兵,再放‘狼嚎信号’。记住,动静要小,若惊动辽人,提头来见!”
娄室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脸上的疤痕在火光下更显狰狞:“放心!保管让辽人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他翻身上马,五百骑士紧随其后,马蹄裹着破布,踏在积雪上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到了江边,娄室翻身下马,从腰间抽出短刀,往冰面上狠狠一凿——“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冰层却只留下个浅浅的白痕。他啐了口唾沫,吐在雪地上瞬间成了冰,招呼手下:“都给我找冰缝凿!这冰下面有暗流,薄的地方泛白,一凿就破!”他早年在混同江渔猎,深知冰层规律,很快便找到一处泛白的冰面,这里正是上游融雪导致的薄弱点。
五百把短刀同时落在冰面上,叮叮当当的声响被风雪盖了大半。不多时,娄室猛力一凿,冰面“咔嚓”裂开,露出下面黑沉沉的江水。他探头看了看,江水湍急,却仅能没过马蹄,回头喊道:“从这儿过!脚踩稳了,掉下去可没人捞你!”骑士们鱼贯而过,冰碴子划破了靴底,冰冷的江水渗进来,冻得脚指头发麻,却没人敢放慢脚步——他们中有人的亲人曾被辽兵掳走,此刻每一步踏在冰面上,都像是在朝着仇人靠近。
到了对岸,娄室一挥手,众人立刻散开,像一群捕食的狼,悄无声息地摸向辽营。辽营的辕门竟只插着两根木桩,连个像样的栅栏都没有,两个哨兵缩在木桩旁的草堆里打盹,手里的长柄骨朵歪在一边,其中一个还流着口水,鼾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娄室低笑一声,猫着腰绕到哨兵身后,一刀劈断左边哨兵的脖子,鲜血喷在雪地上,瞬间凝成暗红的冰;右边哨兵刚惊醒,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另一名女真骑士捂住嘴,短刀从肋骨处刺入,闷哼一声便没了气息。娄室一刀劈断木桩,率先冲了进去,身后的骑士紧随其后,像一股黑色的潮水涌进辽营。
营里的帐篷大多黑着灯,只有主营还亮着光,里面传来萧嗣先的笑声:“喝!这女真蛮子,怕不是早被冻僵在江那边了,还敢来犯?来啊,再给本都统满上!”帐内,萧嗣先搂着个歌女,手里的酒碗满得溢出来,酒液顺着指缝流到歌女的衣袖上,他也不在意;身旁的副将们也个个醉醺醺的,有的趴在桌上打鼾,有的搂着歌女调笑,没人注意到帐外的异动。更可笑的是,帐内还放着辽廷刚送来的“御寒物资”——十车木炭、五车烈酒,本该分发士兵,却全被萧嗣先挪到主营,供自己享乐。
娄室没废话,一脚踹开主营的帐门。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去,帐内的烛火猛地晃动,差点熄灭。萧嗣先正搂着歌女喝酒,见突然冲进来个满身是雪的女真大汉,吓得手里的酒杯“哐当”掉在地上,酒洒了一地。“你……你是谁?敢闯本都统的营帐!”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酒意冲得站立不稳,踉跄着撞在桌角,疼得龇牙咧嘴。
娄室的声音像冰碴子,冷得刺骨:“取你狗命的人!”话音未落,短刀已劈了过去,萧嗣先惨叫一声,脑袋滚落在地,滚烫的血溅在酒壶上,瞬间冻成了红冰。歌女吓得瘫在地上,抖得像筛糠,娄室却没看她一眼——对他来说,眼前的敌人只有辽兵,无关男女老幼,但他也没赶尽杀绝,只是大喝一声“滚”,让歌女抱着头跑出了营帐。他转身冲外面大喊:“辽狗主将已死!弟兄们,杀啊!”
营里顿时乱成一团。辽兵从睡梦中惊醒,有的光着脚就往外跑,有的摸不着兵器,被女真骑士一刀砍倒,有的甚至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就成了刀下亡魂。宗翰带着人冲在最前面,他手里的狼牙棒抡得像风车,一棒下去,就能砸烂一个辽兵的脑袋,棒身的铁刺上挂满了血肉,看着格外狰狞。杀到营中央,他突然勒住马,从背上解下一面玄色大旗,“唰”地展开——上面用金线绣着四个大字:“女真万胜”,这面旗是用辽廷缴获的丝绸缝制,旗角还沾着耶律谢二的血迹,寒风中,大旗猎猎作响,像在宣告辽军的末日。
这面旗一竖起来,辽兵更慌了。有胆小的大喊:“主将死了!女真万胜!快跑啊!”喊声像瘟疫一样传开,本来还想抵抗的辽兵也跟着溃散,有的往江里跑,却忘了冰面被凿过,一脚踩空掉了下去,惨叫着被江水吞没;有的往密林里钻,却被埋伏在林边的女真骑士截杀,鲜血流进雪地里,染红了大片积雪。更有甚者,直接跪地求饶,连兵器都扔得老远,嘴里喊着“饶命”,可女真骑士想起被辽兵欺压的过往,大多没留情,刀光闪过,又是一片哀嚎。
天快亮时,雪停了。阿骨打站在辽营的主营里,看着地上萧嗣先的首级,又看了看堆成小山的粮草——足足有十万石,足够金军吃上半年,还有辽廷送来的十车木炭、五车烈酒,此刻都成了金军的战利品。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帐顶的积雪簌簌落下:“辽军不过如此!七万兵马?在我女真铁骑面前,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他转身对宗翰和娄室说,眼神里满是野心,“你们记住,辽人能被我们踏碎,南朝若敢挡路,下场一样!等灭了辽,咱们就挥师南下,看看汴梁的酒,是不是比辽人的烈,汴梁的珍宝,是不是比辽人的多!”
宗翰摸着狼牙棒上的血冻,血渍在手里化成冰水,他点头道:“父帅说得对!南朝皇帝沉迷玩乐,士兵连马都骑不稳,到时候咱们一冲,保管把汴梁的珍宝、美人都抢回来!”
而此时的西北边境,种师道正站在延安府的城楼上,望着漫天飞雪叹气。他今年已六十四岁,须发皆白,可腰杆挺得笔直,手里的长枪还能耍得虎虎生风——这杆枪陪了他四十多年,枪杆上刻着“守土”二字,是他父亲种世衡临终前亲手刻下的,见证过与西夏的大小数十场战役,枪尖还留着西夏兵的血锈。儿子种朴捧着一件棉袄跑上来,棉袄是用西北羊毛缝制的,针脚有些粗糙,却是种朴连夜赶制的,声音带着担忧:“爹,天太冷了,您都站了半个时辰了,快穿上棉袄吧,别冻着了。”
种师道接过棉袄,却没穿,只是搭在臂弯里,目光依旧望着东北方向——那里是涞流水、出河店的方向,此刻正被战火笼罩。“我刚收到边报,出河店一战,阿骨打以三千骑破辽军七千,还缴获了十万石粮草、十车烈酒。”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焦虑,“这女真铁骑,骁勇善战,远超咱们的预料,辽军的‘皮室军’(辽朝精锐部队)都挡不住,怕是要踏碎辽人的百年基业了。”
种朴皱眉道:“辽人倒了,对咱们不是好事吗?正好能收回燕云十六州,完成太祖太宗的心愿。当年太祖皇帝为此亲征,却遗憾而终,若能在咱们这代收回,也是大功一件!”
“糊涂!”种师道瞪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辽人虽弱,好歹能挡着女真,就像一道屏障。如今辽人挡不住了,你以为女真会满足于只占辽地?他们就像饿狼,一旦尝到甜头,必然会南下!燕云十六州是中原的门户,居庸关、古北口若丢了,汴梁就无险可守,到时候女真铁骑长驱直入,谁能挡得住?”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可朝廷呢?还在忙着运花石纲,建艮岳,徽宗官家怕是连女真在哪都不知道!去年江南为运一块石头,拆了百户民房,百姓怨声载道,这般折腾,大宋的根基都快被挖空了!”
种朴急道:“那咱们怎么办?得给朝廷报信啊!让他们赶紧整军备战,停了花石纲,把钱用来养兵!”
种师道点点头,眼神坚定:“我这就写《防金策》,你亲自送去汴京,一定要交到宰相李邦彦手里。告诉他们,赶紧停了花石纲,把江南运石之数十万缗钱粮,改充河北军饷;再派精锐去加固燕云的关隘,尤其是居庸关和古北口,每处至少增兵五万,加筑弩台;还要遣使赴辽,暂弃前嫌与辽结盟,共抗女真。若此三策不施,不出五年,女真铁骑必至汴梁!”
当天夜里,种师道挑灯疾书。烛光摇曳,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他的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急——他知道,多耽误一天,大宋的危险就多一分。案上摊着一幅手绘的燕云地图,是他根据早年戍边经历绘制的,居庸关、古北口两处被他用朱笔圈出,旁边批注着“此二关为汴梁门户,需增兵五万,加筑弩台十座,储备三个月粮草”。他在《防金策》里写道:“女真如狼似虎,辽亡必及宋。今辽军出河店一败,已露颓势,女真铁骑距燕云仅数百里。臣请陛下:一、停艮岳之役,罢花石之纲,将江南运石之数十万缗钱粮,改充河北军饷;二、急调真定、中山两路禁军共五万人,赶赴居庸关、古北口,加固城墙、增设弩台;三、遣使赴辽,暂弃前嫌与辽结盟,共抗女真。若此三策不施,不出五年,女真铁骑必至汴梁!”
写罢,他将策文折好,塞进蜡丸——这蜡丸是用西北蜂蜡制成的,防水防蛀,能保护策文在长途运输中不损坏,交给种朴:“你带三名精锐亲卫,日夜兼程赶赴汴京,路上别歇,哪怕累死马,也要把策文送到!若李邦彦不肯见,你就跪在相府门外,直到他肯看为止!记住,路上别声张,如今朝中主和派当道,若被他们知道,怕是会刁难你!”
种朴接过蜡丸,紧紧攥在手里,蜡油蹭在掌心,却没觉得烫,郑重地点点头:“爹,您放心,儿子一定办到!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策文交给李宰相!”
次日清晨,种朴带着亲卫,骑着快马冲出延安府,马蹄踏过积雪,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可到了汴京,别说宰相,连兵部的门都没进去。一个守门的小吏接过策子,翻了两页就扔在一边,撇嘴道:“西北军将就会危言耸听!女真?那是啥玩意儿?能有辽人厉害?官家正忙着给艮岳的‘云岫石’题字呢,谁有空看这个?再说了,花石纲是官家的心头好,说停就能停?去年朱勔大人为运石头,还得了官家赏赐,你这策子,怕是递到宫里,也得被扔出来!”
种朴急得脸红脖子粗,声音都变了调:“这是军国大事!关乎江山社稷!若女真南下,汴京就危险了!我爹是种师道,他戍边四十多年,从不说空话!”
小吏不耐烦地挥挥手,推了种朴一把:“去去去!边鄙小事,也来烦扰朝廷?再闹就把你当奸细抓起来!”说着,就把种朴推了出去,“砰”地关上了大门,门上的铜环震得嗡嗡响。
种朴站在兵部衙门外,看着漫天飞雪,心里像被冻住了一样。他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丝竹之声——想来徽宗此刻正与美人饮酒作乐,哪里会管边境的安危。他仿佛看到徽宗正拿着紫毫笔,在太湖石上题字,而那封承载着西北将士心血的《防金策》,正被小吏扔进废纸堆,很快就会被大雪掩埋。
数日后,种师道收到儿子的回信,信是用炭笔写的,字迹潦草,纸上还沾着雪水,信里只有八个字:“策已上,无人理会。”他拿着信,在城楼上站了整整一夜,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结成了冰,连睫毛上都挂着霜花。第二天早上,守城的士兵发现,老将军的胡子上都结了冰,眼神里满是绝望——他知道,大宋的屏障,正在一点点崩塌,而他能做的,只有守好这西北边境,却救不了远在汴梁的江山。
而东北的雪原上,阿骨打正率领女真铁骑,朝着辽都黄龙府的方向推进。马蹄踏过积雪,留下深深的蹄印,像是在大地上写下一个个狰狞的字。他不知道,千里之外,有个白发老将军在为大宋的命运担忧;他只知道,前面的城池里,有更多的粮草,更多的土地,等着他去夺取。
风雪又起,混同江的冰层在铁骑下微微震动,仿佛连大地都在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发出沉重的叹息。而汴梁城里的艮岳,那块名为“云岫”的太湖石上,徽宗题的字已经干透,笔锋飘洒,却像是一道无形的谶语,预示着大宋的江山,终将如云烟般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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