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七年(1117年)暮春,渤海湾的风浪尚未平息。一艘挂着大宋“市舶司”旗号的海船在浪涛里颠簸,船身被咸湿的海风裹得摇摇欲坠,船板缝隙渗出的海水打湿了甲板,连船帆都被浪花溅得泛白。船头立着个身着绯色锦袍的官员,正是奉旨出使女真的赵良嗣——这锦袍是临行前徽宗御赐的“章服”,衣料织着暗纹祥云,腰间系着鎏金带,带扣上嵌着小块翡翠,此刻却被海风灌得鼓鼓囊囊,像只兜着风的破灯笼。他扶着船舷的手攥得发紧,指节泛白,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岸线,心里既忐忑又亢奋:自澶渊之盟后,宋辽百年无战,如今若能促成宋金夹击辽国,夺回燕云十六州,自己便是完成了太祖太宗未竟的功业,不仅能升为三品大员,还能荫蔽子孙,泼天富贵都将唾手可得。
船靠岸时,早有五名女真骑士等候在滩涂——他们身披玄色皮甲,甲片上还留着辽军的血锈,腰间悬着弯刀,刀柄缠着防滑的鹿皮,胯下战马喷着响鼻,蹄子在湿泥里踏出道道深痕,马背上还驮着刚猎杀的野猪,血腥味混着海风扑面而来。为首骑士是宗望的亲信完颜撒八,通些汉语却带着浓重的女真口音,见赵良嗣下船,只略一拱手,生硬道:“随我来,大汗在会宁府等着。若敢拖延,别怪马蹄不长眼。”赵良嗣被引着穿过一片刚抽芽的柳林,柳枝上的雪沫子还没化,沾在他的锦袍下摆,冻成了细碎的冰粒。沿途可见女真部民在开垦冻土,孩童拿着木弓练习射箭,连妇人都背着箭囊、腰挂短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透着股随时能上战场的悍劲,让赵良嗣心里隐隐发怵,悄悄把锦袍的下摆往上提了提,生怕沾上泥污。
会宁府的临时宫殿远不如汴京宫城奢华,只有八根粗木柱支撑着屋顶,木柱上刻着女真部落的狼头图腾,地面铺着晒干的茅草,墙壁挂着几张熊皮与辽军的残破旗帜。完颜阿骨打坐在上首的兽皮座椅上,身披黑貂裘,貂裘领口是整张狐皮,腰间系着鎏金带,带扣是用辽廷缴获的铜器熔铸的,上面刻着“收国”二字。宗翰、宗望分立两侧,宗翰按着刀柄,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过赵良嗣的锦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宗望则捧着一卷羊皮地图,地图上用炭笔标注着辽地城池,目光落在燕云的标记上,神色沉稳。赵良嗣看得喉结滚了滚,想起出发前在朝堂上拍着胸脯向徽宗保证“必能说动金人”,可真站在这满是铁腥气的殿内,腿肚子还是忍不住打颤。但他很快定了定神,摸出袖中的国书——国书用洒金宣纸书写,封皮盖着大宋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印玺,展开时手指微微颤抖,墨迹差点蹭在锦袍上。
“我主徽宗陛下致书大金皇帝,”赵良嗣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显得庄重,“辽廷无道,久欺大宋与大金,昔年占我燕云十六州,至今未还。今我朝愿与大金结盟,共灭辽国。灭辽之后,燕云十六州归还大宋,此前大宋给辽的岁币——每年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尽数转予大金,另赠金军粮草五万石,以表诚意……”
话未说完,宗翰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像冰碴子落进滚油里,刺得人耳朵疼。“燕云?”他往前半步,腰间的佩刀“哐当”撞在甲胄上,震得殿内茅草簌簌掉落,“那是我大金将士用命打下来的!去年黄龙府一战,我大金儿郎战死三千余人,才把辽人赶跑,你们大宋只派个穿锦袍的使者来,就要分走最好的土地?”他指着殿外,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大宋的兵呢?去年童贯攻辽南京,五万禁军被耶律大石三千人打得丢盔弃甲,连辽军的边都没摸到,凭什么要燕云?”
赵良嗣心里一缩,脸上却堆起谄媚的笑,擦了擦额头的汗:“将军有所不知,燕云十六州本就是中原故土,当年石敬瑭割让给辽,本就是不义之举。如今物归原主,才合天意啊!”他刻意顿了顿,避开宋军战力薄弱的话题,只捡好听的说,“再说我朝兵马强盛,禁军百万,若与大金联手,必能速破辽都——我朝已命童贯将军整兵十万,驻守河北,随时可攻打辽南京,绝不会坐享其成。待灭辽后,除岁币外,我朝还愿额外赠予大金白银十万两,作为犒军之资。”
阿骨打看了宗翰一眼,抬手示意他退下,转而对赵良嗣说:“结盟可以,但我大金要的不止是岁币。”他手指敲了敲座椅扶手的狼头雕刻,语气不容置疑,“灭辽之后,辽的人口、牲畜、金银财物,都要归大金;燕云之地,你们要可以,但需另外缴纳‘赎城费’,白银一百万两,半年内缴清,若缴不上,燕云便归大金所有。还有,你们大宋需先出兵攻打辽南京,若连一座城都打不下来,结盟的事,就不必提了——我大金不与弱者结盟。”
赵良嗣连忙点头,心里盘算着“赎城费”可以从江南花石纲的款项里挪用,嘴上应得飞快:“自然,自然!我朝定会如约出兵,绝不误事!赎城费也没问题,半年内必如数奉上!”他见阿骨打松口,心里愈发得意,觉得这女真“蛮夷”果然好糊弄,竟忘了追问“赎城费”能否分期、若宋军遇阻该如何调整。议事间隙,他忍不住炫耀起汴京的繁华,说御街两旁“金翠耀目,商铺连绵十里,连卖茶的都用银茶具”,说徽宗的字画“天下莫及,一幅《瑞鹤图》便值万贯,宫中藏画数千卷”,还说艮岳的奇石“皆是天工,一块‘云岫石’便需三万民力运来,沿途拆房百间”。说这些时,他没注意宗翰正凑在阿骨打耳边低语,更没听懂宗望那句“南朝使者如孩童,只知炫耀财物,不知军情险恶”是什么意思。直到暮色降临,盟约的大致条款敲定,赵良嗣揣着几分得意告辞,走在柳林里还哼起了汴京的小调,全然没察觉身后完颜撒八正盯着他的背影,在羊皮地图上标注出“南朝使者服饰奢华,言行浮夸,宋军战力薄弱”的字样。
他更没看见,阿骨打在他走后,转身拍了拍宗望的肩膀,指着地图上燕云到汴京的路线:“把这条路上的关隘、河流、粮仓都画下来,一寸都不能漏掉。南朝的城池有多厚,守军有多少,粮道在哪里,都要查清楚——派去汴京的细作,要混进禁军里,摸清他们的操练情况。”宗望躬身应道:“儿臣明白,已派十名细作混入汴京,其中两人扮作工匠,负责修缮艮岳,可近距离观察宫廷动静;三人扮作禁军,探查布防;五人沿汴河探查粮道,不出三月,必有消息传回。”阿骨打又看向宗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觉得,这盟约能信吗?”宗翰一捶桌面,木屑飞溅:“废纸一张!等灭了辽,南朝若识相,乖乖把燕云和赎城费送来便罢;若敢啰嗦,咱们就自己去取——汴梁的繁华,正好给大金做粮仓,徽宗的字画,可作我大金贵族的消遣之物!”
海风穿过简陋的宫殿,带着咸腥的气息,仿佛已预示着数年后,铁骑踏过黄河时,那混杂着血腥与奢靡的味道。
汴京的朝堂上,李纲把那份墨迹未干的盟约拍在案几上,声音都在颤抖。他鬓角的白发随着急喘颤巍巍的,手里的笏板差点捏断,笏板上还留着早年弹劾奸佞时被徽宗掷杯砸出的裂痕:“陛下!金是虎,辽是犬,驱虎灭犬,这虎回头必咬主人啊!”他指着盟约里“宋需先攻辽南京”“缴纳一百万两赎城费”的条款,语气急切,“金人明摆着是要试探我军战力!我朝禁军久不操练,去年童贯攻西夏都损兵折将,五万禁军死了两万,如今怎敌辽军?若攻不下辽南京,金人必以此为借口,拒绝归还燕云;若攻下了,金人见我军虚弱,日后更会南下伐宋!那一百万两赎城费,需从百姓身上搜刮,江南刚因花石纲闹过民变,再增赋税,必生大乱!”
蔡京拄着拐杖慢悠悠起身,拐杖头是用和田玉做的,鞋底子蹭过地砖发出细碎的声响,脸上堆着老谋深算的笑:“李御史老糊涂了?夺回燕云可是太祖太宗的心愿,如今有这机会,怎能错过?金人虽强,可他们要的是钱,咱们大宋有的是钱,用钱换土地,划算得很!”他顿了顿,瞥了眼李纲,语气带着讥讽,“再说,童贯将军已在河北整兵,十万禁军严阵以待,拿下辽南京易如反掌,李御史何必杞人忧天?”
“划算?”李纲猛地打断他,唾沫星子溅在朝服上,“燕云是中原门户,若金人日后撕毁盟约,从燕云南下,三日便可到黄河!到时候再多的钱,能挡得住铁骑吗?去年出河店一战,阿骨打三千骑破辽军七千,这般战力,我朝禁军如何抵挡?那一百万两赎城费,相当于江南百姓三年的赋税,搜刮下来,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徽宗在龙椅上皱了眉,手指敲着扶手的节奏越来越快,龙椅扶手上的金漆被敲得发亮。他看着盟约上“夺回燕云”四个字,心里满是对“功业”的渴望,却对李纲的担忧嗤之以鼻:“李爱卿过虑了。”他声音里带着不耐烦,“岁币能解决的事,何必动刀兵?金人远在东北,就算想南下,也得先过辽人的地盘。再说童贯已在西北练兵,麾下有‘西军’精锐,若金人真敢来,让他去抵挡便是。”他挥挥手,金镶玉的袖口扫过龙椅扶手上的雕花,“这事定了,退下吧,朕还要去艮岳看新到的‘玉玲珑’,朱勔说今日便可运到。”
李纲还想再争,却被内侍轻轻拉开:“李御史,陛下累了,您还是先回吧。”他站在殿内,看着徽宗起身离去的背影,听着殿外传来的丝竹声——那是为迎接“玉玲珑”准备的乐声,悠扬却刺耳,只觉得一阵无力——这道盟约,哪里是“联金灭辽”,分明是给大宋招来了一只饿虎,而朝堂上的人,还在为眼前的虚名狂欢。
当晚,艮岳的玉宇琼楼里,灯火通明。徽宗斜倚在铺着锦缎的榻上,榻边摆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酿,听汴梁名妓李师师弹唱新词。李师师身着素色罗裙,裙摆绣着淡粉杏花,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唱的是徽宗新作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琴声悠扬,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哀婉,像在预示着什么。
徽宗捏着她的手腕,指尖带着酒气,笑道:“等收回燕云,朕带你去琼华岛,那里的玉兰花比艮岳的好看十倍,到时候让你弹新曲,朕来作词,再把‘玉玲珑’和‘云岫石’摆在一处,邀百官来赏,定能传为千古佳话。”
李师师抽回手,指尖在琴弦上悬着,轻声道:“官家,臣妾听说那金国骑兵骁勇善战,连辽人都打不过,咱们与他们结盟,会不会……”
“妇道人家懂什么。”徽宗捏了块蜜饯塞到她嘴里,蜜饯是江南进贡的青梅蜜饯,甜得发腻,“朕有百万禁军,还有童贯、高俅这些名将,金人就算再厉害,也不敢来犯。再说,他们要的不过是钱,朕多给他们些岁币,他们自然会安分守己。”他仰头灌了杯酒,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脖颈,很快就被领口的云锦吸了去,全然没注意到李师师眼中闪过的担忧,更没看见窗外,“玉玲珑”巨石正被数百民夫缓缓拖入艮岳,沿途的花木被撞得东倒西歪,像极了即将倾颓的大宋江山。
琼楼外,春风拂过艮岳的奇花异石,吹起几片花瓣,落在“云岫”石上。那石头上的题字依旧飘洒,却无人察觉,石缝里的苔藓早已枯黄——就像这看似繁华的大宋,根基已在花石纲的盘剥、君臣的昏聩中,悄悄腐朽了。
数日后,宗望派人送回一幅羊皮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燕云的关隘:居庸关有辽军三千驻守,多是老弱;古北口仅有五百守军,武器陈旧;甚至连每条小路能过多少兵马、每处水源是否能饮用,都写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注着“宋军布防松散,禁军多为市井无赖充数”。阿骨打铺开地图,手指从燕京一路滑到汴京,冷笑一声:“南朝的繁华,很快就是咱们的了。等灭了辽,便让铁浮屠踏过黄河,去会会那位喜欢玩石头的皇帝。”
而汴京的画院里,徽宗正指着《金明池争标图》的草稿,对画师道:“这里的龙舟再画大一点,船帆上要绣上‘天下太平’四个字,要显出皇家气派。旁边再添些百姓围观的场景,显得国泰民安。”画师连忙应着,笔尖在绢上划过,留下一片热闹的水波纹。他没看见,数千里外那幅金国羊皮地图上,宗望用狼毫蘸着墨,在燕京到汴京的路上,画了个狰狞的箭头,箭头直指汴梁的方向,像一把即将刺向心脏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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