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天庆五年(1115年)正月,会宁府的雪刚停,冻土上已竖起数丈高的木台——这木台由女真健儿连夜搭建,木材取自附近的按出虎水畔,每根木柱都需五人合抱,台基埋入冻土三尺深,夯土时还掺入了辽军甲片碎末,上覆玄色毡布,毡布边缘绣着狼头纹,透着一股原始而凛冽的威严。完颜阿骨打踏着结冰的台阶登上台顶,玄色皮甲上沾着未化的雪沫,甲叶碰撞声在空旷的雪原上清脆回响,身后跟着宗翰、娄室、宗望等女真诸将,宗望腰间还挂着刚缴获的辽廷“挞马狘”(辽朝禁军统领)令牌,令牌上的鎏金已被战火烧得发黑。
“自涞流水誓师,我女真破辽营数十座,夺地千里,斩辽将萧嗣先、耶律章奴,缴获粮草二十万石!”阿骨打的声音透过寒风,落在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我便立国号为‘金’,定都上京会宁府,年号收国!”他抬手直指苍穹,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他身上,仿佛为其镀上一层金光,“辽以镔铁为号,然镔铁终会生锈朽坏;金为五金之首,历久弥新,坚不可摧!往后,我大金便要如黄金般,在这天地间立住根基,让四方部族皆向我称臣!”
台下山呼“万岁”,声浪掀动了台顶的黄龙旗——这面旗帜是用辽廷缴获的丝绸缝制,龙纹由完颜希尹亲手绘制,龙爪处还缝着辽天祚帝御袍的边角料,此刻在风中舒展,似要腾飞而起。阿骨打转身入座,新铸的金銮椅还带着铁腥气,椅背上雕刻的狼头图案狰狞毕露,椅面铺着整张熊皮,是他去年亲手猎杀的黑熊,他却坐得稳如泰山:“立国当定国策,往后大金要走哪条路,诸将有何高见?”
宗翰跨步出列,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刀鞘上还留着耶律谢二的血渍:“臣以为,当趁辽人元气大伤,一举灭之!辽廷如今如风中残烛,天祚帝逃奔西京大同府,北辽耶律淳在南京析津府根基未稳,手下只有三万老弱残兵,正是我军乘胜追击的良机!”他目光扫过台下部民,语气愈发激昂,“辽亡之后,便当挥师南下——南朝君臣昏聩,去年为运一块‘云岫石’耗费十万贯,百姓怨声载道,军队连辽军残部都打不过,去年童贯攻辽南京,五万禁军竟被辽将耶律大石三千人击溃,正是我大金取天下的天赐之机!”
话音未落,宗望已上前一步,沉声反驳:“宗翰将军此言差矣!”这位阿骨打的次子,素来以沉稳著称,此刻眉头紧锁,手中还攥着辽地州县名册:“辽地虽失大半,但仍有耶律大石据守西京、萧干驻守南京,且女真完颜部之外,生女真、熟女真等七部刚归拢不久,新得的黄龙府、咸州等地民心未附,上月咸州还爆发了汉人起义,若此时分兵南下,后方恐生内乱。依臣之见,当先集中兵力灭亡辽国,肃清辽廷残余势力,再减免辽地赋税、安抚百姓,收编辽军降兵补充兵力,待根基稳固,再徐图南朝不迟。”
“徐图?”宗翰怒目圆睁,声音陡然拔高,甲叶碰撞声震得人耳膜发疼,“南朝如朽木,一推即倒!去年我派细作潜入汴京,见禁军士兵连弓都拉不开,将领们忙着克扣军饷,等你稳固辽地,他们若缓过劲来联合西夏设防,咱们再想南下,难如登天!”宗望寸步不让,眼神坚定:“兵法云‘欲速则不达’,若辽地复叛,我军腹背受敌,到时候别说南下,能否守住现有疆域都未可知!去年咸州起义,咱们就用了五千兵力才镇压,若后方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在台上诉诸争论,甲叶碰撞声与争辩声交织,台下部民屏息凝神,连风雪声都似轻了几分。阿骨打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金銮椅扶手,熊皮被敲得发出闷响,忽然抬手止住争论。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娄室:“你常年在外征战,熟悉辽宋虚实,去年还擒了辽监军萧乙薛,你怎么看?”
娄室抱拳道:“臣是个粗人,只知刀枪说话,但臣以为,宗翰将军的‘南伐’与宗望将军的‘稳辽’,未必不能两全。”他顿了顿,声音粗粝如砂石,目光扫过台下山河,指尖还沾着早年猎熊留下的伤疤:“先集中主力灭辽,这是根本;同时派细作潜入南朝,探查他们的兵力布防、粮草储备,尤其是汴梁周边的禁军数量——若真如宗翰所言那般不堪一击,灭辽后便即刻南下;若尚有几分战力,便先在燕云练兵,打造‘铁浮屠’重甲骑兵,养精蓄锐,待时机成熟再动手。”
阿骨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猛地一拍扶手,震得台顶积雪簌簌落下:“好个‘两全’之策!就依你说的办!”他站起身,金銮椅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宗翰,你领三万铁骑,继续追击辽天祚帝,务必将其擒获,沿途若遇辽军降兵,愿归降者编入军中,反抗者尽数斩杀;宗望,你留镇上京周边新得州县,减免赋税三成,若有叛乱,就地镇压,还要派人教授汉人农耕,让他们安心归附;娄室,你去操练一支‘铁浮屠’——重甲骑兵,人披两层铁甲,马带面帘护颈,每骑配三匹战马轮换,朕要它将来能踏平黄河,直抵汴梁!”
三人齐声应道:“遵旨!”娄室转身时,嘴角勾起一抹狠笑,仿佛已看见铁浮屠踏碎中原城池的景象,甲胄上的雪沫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
金国立国的消息传到汴京时,徽宗正坐在艮岳的“云岫”石旁,看工匠们给石头缠上锦缎——这锦缎是从江南运来的云锦,一匹便价值百贯,上面绣着“福寿绵长”纹样,只为衬托石头的“灵气”。朱勔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账册封面用金线绣着“苏杭应奉局花石纲清册”,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凑到徽宗身边:“官家,江南新运到的花石,比上次那批更奇绝!苏州有块‘玉玲珑’,高三丈,宽两丈,上有七十二孔,烧香时烟能从各孔冒出,绕石三圈才散,堪称天工奇物!运输时需拆毁苏州城南整条顾家街,不过奴才已让人备好,定能早日将石头运到艮岳!”
徽宗捻着胡须,眼中满是痴迷,手指轻轻抚过“云岫”石上的题字,指腹蹭过石面的冰凉:“哦?这般神奇?快命人速速运来!朕要把它放在艮岳的‘望海亭’旁,与‘云岫’石相映成趣,到时候邀百官来赏,让他们也见识见识朕的收藏!”
朱勔面露难色,搓着手道:“只是……苏州百姓不太配合。那‘玉玲珑’体积太大,要从城中穿过,须拆毁顾家街百来户民房,百姓们哭闹着不肯搬,有的还拿着农具阻拦差役,差役们也没辙……”
“拆!”徽宗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不就是几间破屋?朕的艮岳要配得上这天工奇物,拆几间房算什么?”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冷,手指在石面上划过,留下道浅浅的痕,“让童贯派五百兵去苏州,谁敢阻拦,就以‘抗旨’论处,抓起来关进大牢,家产充公!”
朱勔心中狂喜,表面却依旧恭顺:“官家英明!奴才这就去办!”他转身离去时,悄悄将账册里“运石需耗银十万贯”的条目又添了两万贯——这些银子,最终都会流入他的腰包,去年他就靠虚报花石纲费用,在苏州购置了三所宅院。
不出半月,苏州城便炸开了锅。那“玉玲珑”巨石从太湖畔运来,沿途已拆毁数十间民房,如今要穿城而过,首当其冲的便是城南的“顾家街”——这条街住了百来户人家,多是世代居住的工匠与农户,最老的宅子已有百年历史。为首的是个叫石三郎的泥瓦匠,四十多岁,祖宅就在这条街上,从他祖父那辈起,三代人住了近百年,院子里还种着他父亲亲手栽的老槐树,树干需两人合抱。当差役拿着铁锹上门,要挖开院墙时,石三郎红着眼拦住,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泥刀,刀把被磨得发亮:“这是我家祖坟改的宅子,埋着我爹娘的牌位,死也不能拆!你们要拆,就先杀了我!”
周围的百姓也围了上来,有人举着锄头大喊:“花石纲害了多少人!去年王大户家为了一块石头,卖了田地房屋,还凑不够‘石税’,被抓去坐牢,至今没出来!今年张阿婆的儿子,为运石头累死在半路,连尸体都没找着!”人群越聚越多,转眼便有上千人,手里拿着农具、菜刀,与差役对峙,哭喊声、怒骂声震天动地,连街旁的老槐树都似在寒风中发抖。
童贯派来的都监见状,脸色一沉,抽出腰间佩刀,高声下令:“给我打!反抗者,格杀勿论!”
刀枪与农具碰撞,金属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石三郎一泥刀砸倒个差役,却被身后的士兵一箭射穿了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棉袄,顺着指尖滴在青石板上。他捂着伤口,忍着剧痛嘶吼:“拼了!反正活着也是被盘剥死,不如跟他们拼了!”百姓们被激怒了,像潮水般冲向差役,竟把装备精良的官兵逼退了数丈——他们知道,退一步便是家破人亡。
可官兵终究有刀有箭,午时过后,反抗被血腥镇压。石三郎和十几个带头的百姓被捆在街心的柱子上,都监亲自挥刀,当着众人的面斩了他们的首级,鲜血顺着柱子往下流,在地面汇成小水洼,很快冻成了冰。老槐树上溅满了血点,像开了一朵朵凄厉的花,树枝上还挂着石三郎母亲的围裙,那是差役拆房时扯下来的。那“玉玲珑”巨石,终于在一片狼藉中,被数百民夫用滚木缓缓拖出了城,沿途百姓紧闭门窗,没人敢再出声,只有孩童的哭声从紧闭的屋里传出,又很快被寒风压下去。
消息传到汴京,李纲正在御史台整理奏折。这位刚任监察御史不久的官员,年近四十,为官清廉,家中仅有三间普通宅院,看着苏州发来的塘报,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溅了满纸。塘报上写着:“苏州顾家街民变,抗拆花石纲,已镇压,斩杀十七人,抓捕五十余人,家产尽数充公”,字里行间满是冰冷的残酷。“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李纲咬牙切齿,手指攥得发白,“如今为一块石头,逼反百姓,滥杀无辜,朱勔、童贯这□□佞,是要把大宋的根基挖空吗?去年运‘云岫石’已拆百户,今年又为‘玉玲珑’害人性命,再这样下去,江南必乱!”
他连夜写了封弹劾奏折,字字泣血:“陛下,花石之害甚于蝗灾!蝗灾只食五谷,过季便消;花石纲却食民之血肉、国之根基!朱勔等人借运石之名,强占民田三百余顷,拆毁民宅两百余间,勒索钱财数十万贯,苏州百姓因‘玉玲珑’已家破人亡者数十户,江南各地怨声载道,如干柴遇火,再烧下去,必成燎原之势!恳请陛下罢黜花石纲,严惩朱勔、童贯等奸佞,安抚江南百姓,归还被充公家产,以固邦本!”
次日早朝,李纲捧着奏折,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冻得发麻,连起身都需人搀扶,才被传召入内。徽宗正坐在龙椅上,看着新画的《瑞鹤图》,画上的仙鹤姿态悠然,翱翔在汴梁宫城上空,一派祥和景象,画师还在旁侧题了“天下太平”四字。见李纲进来,徽宗头也没抬,语气平淡:“何事非要在殿外久跪?冻坏了身子,谁来为朕监察百官?”
李纲将奏折呈上,声音朗朗,带着急切:“臣弹劾朱勔借花石纲扰民害民,滥杀苏州百姓,恳请陛下罢黜花石纲,严惩奸佞,安抚江南百姓……”
“知道了。”徽宗打断他,随手翻了两页奏折,目光扫过“斩杀十七人”的字样,却毫无波澜,便放在一旁,目光又落回《瑞鹤图》上,“李爱卿有心了,只是江南之事,不过是些刁民闹事,童贯已处理妥当,无需再提。朱勔运石也是为了装点艮岳,让朕能赏玩奇珍,并无过错。”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不悦,“艮岳还等着‘玉玲珑’呢,别让这些小事扰了朕的雅兴。”
李纲急得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很快便渗出血迹:“陛下!民心不可失啊!江南若乱,大宋便失了半壁江山!去年方腊起义,便是因花石纲而起,如今朱勔变本加厉,若再纵容,必生更大祸乱!”
徽宗却不耐烦地挥挥手,手指在《瑞鹤图》上轻轻点着仙鹤的翅膀:“退下吧,朕还要和画师商议如何给《瑞鹤图》题诗。方腊不过是个草寇,童贯已将其镇压,江南不会乱的。”
李纲站在原地,看着徽宗重新拿起画笔,在《瑞鹤图》上添了一只白鹤,笔尖流转间,满是安逸。他缓缓退出大殿,殿外的阳光刺目,可他心里却一片冰凉——这封浸透着心血的奏折,终究还是石沉大海,大宋的希望,也在这一声声“退下”中,渐渐消散。
而此时的上京,完颜宗翰正站在地图前,手指划过燕云十六州的位置——那里有他早逝的母亲的故乡,母亲生前总说,中原的春天温暖湿润,遍地都是花草,不像女真之地只有风雪。娄室走进来,身上带着铁甲的寒气,怀里揣着块烤熟的黄羊肉,羊肉还冒着热气,递到宗翰面前:“将军,尝尝?这是按出虎水畔的黄羊,跟你小时候偷猎的味道一模一样,我特意让伙夫多烤了会儿,暖身子。”
宗翰接过羊肉,咬了一大口,油脂顺着下巴流进铠甲缝隙,他含糊道:“等灭了辽,就让铁浮屠去中原看看,母亲说的春天,是不是真的那么暖和。到时候,咱们把汴梁的奇珍异宝都抢回来,让大金的孩子,也能像南朝皇帝那样,赏玩奇石。”
窗外,金国的太阳正冉冉升起,照在宗望给辽地孤儿做的棉鞋上——针脚歪歪扭扭,却是用自己的貂裘边角料缝制,透着一丝暖意。而汴梁的太阳,被艮岳的亭台楼阁挡住,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影子,像石三郎家被拆的门楣,像江南百姓破碎的家园,再也拼不回完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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