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釉的成功,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远超沈青瓷的预料。
新瓷烧成的消息虽有意低调,却仍不胫而走。那抹清雅绝伦的釉色,很快在京城的古董收藏家和文人雅士中小范围流传开来,被誉为“隐世珍品”,引得不少人私下打听出处。
“锦云轩”借此东风,顺势推出了一批与“云裳阁”联名设计的瓷制香盒、镇纸等文房清供,虽非御瓷等级,却因釉色独特、设计精巧,一经上架便被抢购一空。铺子里久违地热闹起来,银钱流水般汇入,不仅填补了先前的亏空,更有可观盈余。
沈青瓷并未被初次的成功冲昏头脑。她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将大部分收益再次投入瓷窑,扩大规模,增雇可靠人手,同时请顾长安帮忙,暗中加强了对窑场和铺子的护卫。
她坐镇老宅,运筹帷幄。昔日那个病弱怯懦的沈家小姐,如今虽依旧清瘦,眉宇间却添了锐利与沉静,眼眸流转间,自有不容小觑的威仪。前来回话的掌柜、庄头,再不敢因她是女子而有半分怠慢。
这日,她正与顾长安在“锦云轩”后院查看新送来的货样,商讨入选皇商所需呈递的瓷器品类清单。阳光透过葡萄藤架,洒下细碎光斑。两人俱是心思敏锐、言谈爽利之人,商议起正事来,颇有几分棋逢对手、酣畅淋漓之感。
“……故而,除却传统的尊、瓶、罐,我们或可增添一些精巧的日用器皿,如茶具、香具,若能得后宫哪位娘娘青睐,于口碑传播上大有裨益。”沈青瓷指尖点着图样,沉吟道。
顾长安颔首:“小姐思虑周全。宫内近来确实盛行茶道、香事。只是这类器皿更重实用与巧思,釉色之外,器型设计亦是关键。”
“顾公子所言极是。”沈青瓷表示赞同。她正要再言,忽见前堂掌柜引着一人匆匆而来,竟是多日未见的云袖,小丫头脸上带着急惶。
“小姐!”云袖见到她,眼圈一红,也顾不得顾长安在场,急声道,“府里、府里来人了!是老爷身边的胡管家,带着好几个人,态度强硬得很,说奉了老爷之命,定要接您回府!赵嬷嬷正拦着呢,眼看要拦不住了!”
沈青瓷面色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父亲终究还是听了姨母的挑唆,或是自觉权威受到了挑战,要强行将她这“脱缰”的女儿抓回笼中去。
顾长安眉头微蹙,看向沈青瓷:“小姐……”
“家事纷扰,让顾公子见笑了。”沈青瓷迅速恢复镇定,对他歉然道,“今日之事,容后再议。”
“可需长安……”顾长安话未说完,沈青瓷已摇头。
“不必。”她语气果决,“顾公子在场,反授人以柄。我能应对。”
她向顾长安微微一礼,旋即带着云袖快步从后门离开,登上早已备好的普通青布马车,吩咐车夫绕路回老宅。
马车驶离喧闹的西市,沈青瓷靠在车壁上,闭目凝神。父亲派人强来,说明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她不能再一味避居老宅。
回到老宅外,果然见门口停着沈家的马车,几个健仆守在门外,气氛紧张。门内传来赵嬷嬷提高的嗓音:“……小姐身子不适,刚吃了药睡下,你们这般闯进去,惊扰了小姐,谁担待得起?”
沈青瓷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姿态从容地自马车上下来。
“何事喧哗?”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回头,只见她独立于暮春的日光下,一身素净衣裙,身形纤细,目光却清亮逼人。那为首的胡管家一愣,忙上前行礼,语气却带着强硬:“大小姐,老爷吩咐了,定要接您回府休养。这老宅简陋,岂是您久居之地?若让外人知晓,岂不笑话我们沈家苛待嫡女?”
“胡管家言重了。”沈青瓷淡淡道,“我在此静养,甚是好。父亲关爱,青瓷心领,待我身子大好,自会回府向父亲请安。”
胡管家皮笑肉不笑:“大小姐,您就别为难小的了。老爷下了死命令,今日务必接您回去。您若不肯,那就休怪小的们无礼了。”说着,竟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健仆上前。
云袖和赵嬷嬷顿时色变,挡在沈青瓷身前。
沈青瓷眸光一冷,正欲开口,忽听街口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一辆有着显赫徽记的马车疾驰而至,稳稳停下。车帘掀开,露出的竟是陆明渊那张俊美却隐含薄怒的面容。
“放肆!”他声音冷冽,目光如刀扫过胡管家等人,“谁给你们的胆子,对沈小姐无礼?”
胡管家等人一见陆明渊,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陆、陆大人!”
陆明渊下车,径直走到沈青瓷面前,目光在她身上迅速扫过,见她无恙,眼底的冷厉稍缓,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青瓷,可是这些奴才惊扰了你?不必怕,有我在此。”
沈青瓷心中警铃大作。陆明渊的出现,绝非巧合。他这般做派,分明是要坐实他与她关系匪浅,借此施压。
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神色疏离:“多谢陆大人出言解围。不过这是沈家家事,不敢劳烦大人费心。”
陆明渊仿佛没听出她的疏远,反而上前一步,语气放缓,竟带上了几分外人听来仿佛是情人之间闹别扭般的无奈与宠溺:“青瓷,你还要同我赌气到何时?与我回京吧,此地清苦,岂是你久居之处?你若不愿回沈府,我在城南另有一处别院,景致清幽,最宜休养……”
这话语暧昧不清,听得胡管家等人头垂得更低,心中却暗自嘀咕,原来大小姐是与陆大人闹别扭才跑出来的?看来这桩婚事是铁板钉钉了!
沈青瓷气得指尖发颤,心中一片冰寒。他竟如此无耻,当众败坏她的名节!
“陆大人请慎言!”她声音陡然转厉,“我与大人并无瓜葛,何来赌气之说?大人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陆明渊看着她因恼怒而染上红晕的脸颊,清亮的眸子里燃着怒火,反而觉得比平日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生动得多。他眼底掠过一丝志在必得的暗芒,语气却更加温柔,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青瓷,我知道你怨我……那日莲池之事是我疏忽,让你受了委屈。你打我骂我都好,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与我回去,一切自有我为你做主。”
这番唱作俱佳,几乎要将沈青瓷逼入绝境。若再严词拒绝,落在旁人眼里,倒成了她不识抬举、任性妄为。
就在沈青瓷进退维谷之际,又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停在巷口。顾长安从容下车,手中拿着一卷文书,仿佛只是恰好路过。
“咦?今日沈小姐府上倒是热闹。”他故作惊讶,目光扫过现场,在看到陆明渊时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向沈青瓷,将文书递上,“沈小姐,方才你走得急,这份关于窑场新契约的文书落下了,需你过目签字。哦,陆大人也在?真是巧了。”
他的出现,恰到好处地打破了陆明渊刻意营造的暧昧氛围。
陆明渊看着顾长安,眼神瞬间冷了下去,面上却依旧带着浅笑:“原来是顾公子。顾公子与青瓷……似乎往来甚密?”
顾长安淡然一笑:“顾某与沈小姐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窑场与铺子皆有事务需共同商议。怎么,陆大人对此也有兴趣?”
他四两拨千斤,将关系定性在“合作”上,合情合理。
陆明渊眼底寒意更盛,却不好再发作,只淡淡道:“原来如此。只是青瓷毕竟是闺阁小姐,终日抛头露面,恐于名声有碍。顾公子还是避嫌些好。”
“陆大人多虑了。”沈青瓷终于找到机会,冷声开口,语气斩钉截铁,“青瓷行事,自有分寸。经营家业,乃正大光明之事,何须避嫌?至于回府之事,不劳陆大人挂心。胡管家,回去禀告父亲,女儿在此一切安好,待皇商初选事毕,自当回府探望。”
她直接搬出“皇商”之事,点明自己并非胡闹,而是在做正事,且此事已与顾家合作,牵扯不小,即便父亲也要掂量几分。
胡管家闻言,果然面露迟疑,不敢再强逼。
陆明渊脸色微沉,他没想到沈青瓷如此决绝,更没想到她竟真将生意做到了能与皇商挂钩的地步。他看着站在一处、仿佛无形中结成同盟的沈青瓷与顾长安,一股强烈的妒火与掌控欲灼烧着他的心肺。
他忽地轻笑一声,语气莫测:“既如此,明渊便不多事了。只是……”他目光深深看向沈青瓷,带着某种势在必得的警告,“青瓷,来日方长。”
说罢,他转身上车,径直离去。
胡管家等人见状,也只得讪讪告退。
一场风波,暂告平息。
沈青瓷却知,陆明渊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今日之举,已是图穷匕见的前兆。
她转身向顾长安郑重一礼:“今日又多亏顾公子了。”
顾长安虚扶一下,神色略显凝重:“陆明渊此人,心思深沉,睚眦必报。小姐今日拂了他面子,他恐不会轻易放手。日后还需万分小心。”
“我明白。”沈青瓷点头。她望着陆明渊马车消失的方向,袖中手指缓缓收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既已走出这一步,就绝不会再回头。
然而,沈青瓷并未料到,陆明渊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且如此狠毒。
几日后,她正在窑场与胡师傅商讨呈递内务府的瓷器名录,忽有京中掌柜急匆匆赶来,面无人色地递上一张官府告示。
——京兆府突然颁令,言及近年民间瓷窑无序开采,有损龙脉地气,即日起,严查京畿百里内所有私窑,无官方新颁“窑引”者,一律查封取缔!而获取新“窑引”之条件,苛刻无比,几乎无人能达!
沈青瓷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告示,看着上面明晃晃的官印,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
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什么龙脉地气,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陆明渊这是要釜底抽薪,将她苦心经营的瓷窑,彻底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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