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田庄，昔日荒僻之地，因发现了上佳陶土而陡然热闹起来。
沈青瓷立在初具雏形的瓷窑前，山风拂动她素雅的裙裾，带来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她并未戴帷帽，只以一支简单的木簪绾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眉眼。连日奔波劳心，她的身子骨反倒比在深闺时硬朗了些许，苍白的面颊也透出淡淡的红晕。
“小姐，顾家派来的匠人师傅到了。”赵嬷嬷引着几位一看便是老师傅模样的人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的学徒，捧着大大小小的工具箱。
为首的老师傅姓胡，是顾家瓷窑的大匠，手艺精湛，在业内极有名望。他原对这位东家小姐的合作者心存疑虑，但见沈青瓷对陶土特性、窑温火候竟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拿出几张她自己绘制的器型图样，新颖别致又兼具实用，不由得收起了轻视之心。
“沈小姐提出的这‘釉下彩’之法，老朽也曾听闻古籍记载，只是工艺繁复，极难掌控…”胡师傅抚着图样，眼中既有兴奋也有犹疑。
“正因其难，若成，方可脱颖而出，竞逐皇商。”沈青瓷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原料、场地、资金，我来解决。工艺技术，便仰仗胡师傅和诸位了。成败不论，诸位辛苦，青瓷必有重谢。”
她言语恳切，又暗含激励，几位匠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光芒。若能烧成新品，他们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瓷窑的建设与试烧紧锣密鼓地展开。沈青瓷并非事事亲力亲为，却每日必至窑场，查看进度，解决难题。她善于倾听，能从匠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关键，又能从母亲的手札和梦境的碎片信息里找到启发，往往能提出令人豁然开朗的建议。
连顾长安偶尔来查看时，都忍不住惊叹：“沈小姐于这商事工巧之上，竟有如此天赋，长安佩服。”
沈青瓷只淡淡一笑，心下却知，这哪里是天生的天赋，不过是绝境逼出的潜能，加上那场大梦给予的、超越此时此地的模糊“先知”罢了。
然而，顺利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这日，沈青瓷正在窑场查看新出窑的一批素坯，虽仍有瑕疵，却已显出细腻胎质。庄头忽然急匆匆跑来，面色惊惶：“小姐，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一群官差，说我们私占官地，要查封窑场！”
沈青瓷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们的地契文书齐全，何来私占官地之说？莫慌，我出去看看。”
窑场外，果然围了七八个衙役，为首的是个留着两撇胡子的班头，正趾高气扬地吆喝着要让工匠们立刻停工。
“这位差爷，”沈青瓷上前，语气平静，“不知各位为何要查封我的窑场？此地乃家母嫁妆田产，地契文书在此，请差爷过目。”
她示意赵嬷嬷呈上早已备好的地契。那班头斜眼瞥了下，却不接，只哼道：“你说不是官地便不是？有人举报你们越界开采，占了官家山林！上头有令，即刻查封，待查明再说！”
沈青瓷心知这是有人故意找茬。她目光扫过那群衙役，见其中几人眼神闪烁，并不敢与她对视，心下更明了几分。
“差爷既要查，我们自然配合。只是不知差爷奉的是哪位大人的令？可有勘测公文？也好让我等小民心服口服。”沈青瓷不卑不亢地问道。
班头被问得一噎，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如此镇定且句句在理。他不过是受了上头暗示，前来刁难，哪里有什么正式公文。
“放肆！官家办事，还需向你交代不成？来人，给我封了！”班头恼羞成怒，挥手就要让手下动手。
工匠们顿时骚动起来，面露愤慨却又不敢与官差冲突。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只见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起，露出顾长安清俊的面容。
“何事如此喧哗？”他缓步下车，目光淡淡扫过现场，最后落在那班头身上，“王班头？真是巧了，今日不在京兆府当值，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办差了？”
那王班头一见顾长安，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脸上堆起谄笑：“原…原来是顾大公子。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有人举报这里私占官地…”
“哦？”顾长安挑眉，走到沈青瓷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地契看了看，又环视了一下窑场边界，语气淡然，“这地契分明是沈家祖产，边界清晰。至于官地…若我没记错，最近的官山林界至少在五里之外。王班头，你这差事，怕是办得有些糊涂了。”
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顾家是皇商，与宫中、各部官员往来密切，岂是一个小小班头能得罪的？
王班头冷汗涔涔，连忙躬身：“是是是，想必是…是下头的人弄错了，小的回去一定严查！打扰顾公子和…和这位小姐了，小的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说着，忙不迭地带着一群衙役灰溜溜地走了。
危机解除，工匠们松了口气，纷纷向顾长安投去感激的目光。
沈青瓷亦向顾长安施了一礼：“多谢顾公子解围。”
“举手之劳。”顾长安虚扶一下，眉头微蹙，“看来，有人不想看到我们成功。”
沈青瓷默然。她心中已有猜测。姨母王氏、族中那些觊觎产业的叔伯，甚至…可能是那位心高气傲、觉得被拂了面子的陆状元。梦中他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轻声道，目光投向已初具规模的瓷窑，“既然如此，更需尽快做出成绩，方能立足。”
顾长安欣赏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所言极是。宫中采买之事已有眉目，一月后内务府便会初选。我们的新瓷，必须在那之前烧制出来。”
压力陡增，沈青瓷却只觉得一股斗志在胸中燃烧。
接下来的日子，她几乎以窑场为家，与胡师傅等匠人反复试验釉料配方、调整窑温。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烧出的瓷器不是开裂便是色泽不佳。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连赵嬷嬷都看得心惊肉跳，私下劝她不要太冒险。
沈青瓷却异常坚持。梦中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有一种独特的雨过天青色釉彩，清雅温润，后来极得宫中贵人喜爱。她一定要试出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窑火熊熊燃烧。沈青瓷守在窑外，看着跳跃的火光，眼皮沉重。连日劳累，她本就算不上强健的身子有些吃不消，偶尔会低低咳嗽几声。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
沈青瓷惊醒回头，见是顾长安。他不知何时来的，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听闻小姐日夜守在这里，顾某带了些宵夜过来。”他打开食盒，是热气腾腾的羹汤和几样细点，“事虽要紧，小姐还需保重身体。”
他的关心恰到好处，并不令人感到冒犯。沈青瓷确实饿了，轻声道谢后，小口吃了起来。暖汤下肚，驱散了夜寒也缓解了疲惫。
“顾公子似乎…很熟悉这窑场之事？”沈青瓷有些好奇。他一个世家公子，皇商东家，对这些工艺细节却显得颇为熟稔。
顾长安笑了笑，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下，望着窑火：“顾家以瓷起家，我幼时常在窑场玩耍，后来也跟着老师傅们学过几年。若非家业所累，或许我更愿做个逍遥匠人。”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沈青瓷默然，心想，人人皆有不得已之处。
“小姐可知，这窑火虽烈，却能煅烧出世间至美至坚之物。”顾长安忽然道，“一如困境，或许正可淬炼出非凡之心志。”
沈青瓷心中微动，正欲开口，忽听窑工大喊：“开窑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一次，成败至关重要。
窑门缓缓打开，热气蒸腾。待热气稍散，胡师傅亲自探身进去，小心翼翼捧出一件素坯。
那是一件梅瓶，器型优雅流畅。当它完全呈现在火光下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瓶身釉色，均匀莹润，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雨过天空般的清澈青色，幽静深邃，仿佛蕴着一汪清泉，又带着些许微妙的天光暖意，在火光照耀下，流转着湿润而温雅的光泽，完美无瑕。
“成…成了！雨过天青！我们烧成了！”胡师傅激动得声音发颤。
窑场瞬间爆发出欢呼声！匠人们激动不已，纷纷围上来观看这奇迹般的釉色。
沈青瓷怔怔地看着那抹天青色，心中百感交集。梦中模糊的颜色，此刻真切地出现在眼前。这不仅是工艺的成功，更仿佛是一种印证，印证她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她下意识地看向顾长安，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眼中带着清晰的笑意与赞赏。
“恭喜沈小姐。”他轻声道。
“同喜，顾公子。”沈青瓷唇角扬起，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轻松的笑容，如冰雪初融，春花乍放。
然而，他们并未注意到，远处山林隐蔽处，一道身影正冷冷地望着窑场欢腾的景象，尤其是沈青瓷那难得一见的笑颜，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那人冷哼一声，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很快，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向京城方向。
与此同时，京城陆府书房内，陆明渊看着手中关于沈青瓷与顾长安往来密切的密报，俊朗的面容笼罩着一层寒霜。他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敲着桌面，眸色深沉如夜。
“瓷窑？皇商？”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青瓷，你真是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了。”
“既如此，便别怪我…用些特别的手段了。”
他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开始写信。笔锋锐利，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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