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
那时我最多只能在下午清醒，活动范围也只限于一间书房，而随着在书里睡觉的时间逐渐积累，我现在已经能和谢睦保持相近的作息，也能在他家宅子里随便走走了，只是要躲着管事的人。
谢睦家三代从军，家境殷实，谢将军戎马半生，至今守在边境，虽说到了他谢睦这边他只想天天在家里看看闲书，但在这样的边境小城也算不错。
近些年战事少了，将军府偶尔会有异邦人来拜访，我便经常隐了身形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厅的屏风后面“守株待兔”，胡商经常带些新奇玩意儿来，是书里不曾见过的。
不过有时不得不承认谢府实在是大，我经常逛了没多久就累了，然后又得回书里休息。
谢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躺椅，试着想象了一下他躺在上面看书的场景却没成功，果然这种东西应该是我这种游手好闲的人才适合的，谢睦那样的大公子还是安心坐书房里看书吧。
这天阳光格外得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半眯着眼睛，已经在椅子上躺了一上午了。
日上中天，院子外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谢睦的侍女阿梓送了午饭来，我连忙起身，快步跑进书房，躲在了高大的书柜后面，谢睦见我着急忙慌的样子一时失笑，拿书的手还是稳稳当当。
阿梓脆生生地唤道：“公子，该用膳了。”
“公子上次说那桂花糕好吃，这次厨房又做了些，加了些新送来的蜂蜜，更甜了，公子尝尝。”阿梓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没停，把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摆上，动作一气呵成，“将军吩咐我与公子说，前些天南边的庄子送过来几匹布，公子去看看。”
谢睦颔首，“嗯，过两天空了就去看看。”
阿梓习惯了眼前人的敷衍，慢悠悠沏上茶，“公子日日待在这书房里，不闷么？这样好的天，该出去走走才是。”
我从书柜后面探出半张脸，听谢睦说，阿梓的母亲连翘是吴夫人带过来的陪嫁丫鬟，吴夫人病逝，谢睦是由连翘带大的，阿梓也是服侍了谢睦好些年了，故而两人之间不像从属、反而更像朋友。
“好了，我听梓姑娘的就是。”谢睦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先应了阿梓，“明日便去，你好同父亲交代。”
阿梓见此终于满意，手掩着脸笑，“公子日日呆在这书房里，外头的人还以为公子金屋藏娇呢！”
谢睦一愣，回避了阿梓调笑的眼神，轻叹口气：“外头的话也能信？莫要胡言。”
阿梓伏腰行了一礼，声音还含着没压下去的笑意：“是奴婢多嘴了，公子勿怪。”
阿梓长谢睦几岁，也算是带着他长大的，谢睦也当她是姐姐，愿意听她的唠叨，总归是那些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看书莫要伤了眼睛之类的慰贴话。
听见脚步声渐渐远离，我走过去径直坐下，捻了块桂花糕放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外面的人怎么回事，金屋藏娇这种词怎么能用在我身上呢！”我接过谢睦递上来的茶喝过，把桂花糕咽下去，“他们都没有见过我！胡说！”
“兴许是府里的下人闲时谈天，经人听去便变了味，不必在意。”谢睦把点心往我这儿推了推，用帕子擦去我嘴角的碎渣子，“我非武帝，你也不用当那陈阿娇。”
微凉的指尖带来奇妙的触感，帕子明明是轻薄的丝绸料子，怎么会带得我半边脸都发烫。
“这次的桂花糕太甜啦。”我又往嘴里塞了一个，糯糕化在嘴里，桂花的味道甜丝丝地黏在舌尖，唇齿间都是清甜的香气。
听谢睦说，书房曾是吴夫人用的，吴氏世代为官，吴夫人大家闺秀，从小饱读诗书，陪嫁带了三大箱子书过来，谢将军也为其搜罗了许多，里面的书架子上很多书早已泛黄，边边角角有被虫子嗜咬的痕迹。所幸镜城处于北边边境，没那么湿热，纸页大都没有受潮发霉。
在我从书架最底下抽出一本封面被啃咬得不成样子的书之后，扬起的碎屑和灰尘混在一起，鼻腔里一阵痒意。
“阿嚏——”
我抬起手在身前挥了挥，揩去书上一层厚厚的灰，那封面上还有一些黑色的斑点，兴许是陈年的墨痕。
封面上依稀能辨认出“世说新语”几个字。
书房是我待的最多的地方，书里总会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我知道离这很远的南边，有“春水碧如天”、“桃叶印红花”，我没见过那些，但不妨碍从谢睦口中想象到扬州三月的美景。
不过我很想看一次南边的雪。
镜城的雪总是连着边境风沙，雪像刀子一样夹在凛冽的风里，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这时候谢睦会让阿梓拿来炭炉子，让我过去暖暖，只是我总不爱听。
我站在窗前看一夜雪，第二天就得在书里睡上一整天。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书上这么写北边的雪，我不知道梨花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一夜大雪过后，院子里的树都变成了白色，干枯的树枝被压断许多，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衬得雪地里一片斑驳，会有下人来清扫院子，捡走树枝、扫走落雪，融化的雪水和来来去去的脚印混在一起，并没有诗里说的那么好看。
我不知该如何想象“未若柳絮因风起”的雪是怎样的，毕竟我也未曾见过柳絮，只能从厨房拿了一小撮盐，往空中撒一把。
谢睦知道这件事后，眼中闪过怀恋，声音低低的：“儿时曾跟着母亲去青州住过一些时日，不像镜城，那里的雪无一点尘，轻飘飘落下来，很快就会化掉。”
“有机会带你去看看。”谢睦一脸认真，仿佛做出了什么很重要的承诺，他的眼睛很亮，这样看我的时候，我总会有被吸进去了的错觉。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烛台，我好像又变成了最初那种轻飘飘的状态，兴许是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今夜的月亮格外亮，月光给眼前人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纱，炭炉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谢睦加好木炭，火星子溅起来，星星点点的红光在昏暗的氛围里闪着，却比不上青年眸子亮。
镜城的冬天很长，但对我来说不算难熬，我并不怕冷，身上冰冷的气息在大雪之后显得更凛冽。只是苦了谢睦，他儿时在青州度过，总归有些怕冷，和我坐在一处时更是，汤婆子总不离手，还试图塞给我一个，摸着我的手问冷不冷。
我当然是不冷的，但还是乖乖把汤婆子捧在手里，只是捂了半天，指尖依旧是没有温度的。
谢睦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我的手捏在掌心，我眨眨眼睛，好像看到他被我冻了个激灵。干燥温热的触感很鲜明，那温度好似随着发热的指尖、顺着每一寸血液流向胸腔的心脏，我好像才知道这东西是会跳动的一样，汩汩流动着的东西仿佛要从跳动的心脏里满溢出来。
和谢睦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我并不讨厌。我深吸了一口气，往谢睦那儿靠近了些，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害怕这温度会从指尖溜走。
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我知道今年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
久违的阳光让我觉得有些刺眼，我躺在摇椅上，抬手遮住眼睛，白皙的指尖在日光下显得有些透明，没有一丝血色。
谢睦的手就和我的很不一样，骨节分明修长，中指上有一层薄茧，是执笔留下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节莹润如泛着光的冷玉，摸上去却不冷，指腹在温暖的阳光下泛着健康的粉色。
此刻手捧着书坐在我旁边，是很赏心悦目的画面。
“我们要不要把书晒一下呢。”我突发奇想。
谢睦从书里抬起头，看我一眼，似是有些疑惑。
“书房里的书应该放了蛮久了吧，今天太阳这么好，不如拿出来晒晒？”想起之前翻书时闻到的潮湿气味，我解释道。
谢睦习惯了我总是突如其来的很多主意，这次也只是放下了手里的书，温润地笑：“好。”
之后便是半个下午的忙碌，谢睦把书一一搬出来，而我负责把书摊开来晒。
结束后我一身疲倦，尽管刚开春，顶着太阳还是有点热的，搬了大半个书房的书，谢睦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我走上前用袖子擦了擦他额上的汗，冰冷的手贴上他的脸，“热吗？”
谢睦笑着小幅度摇头，没有躲开我的手。
现在我不怕冻到他了。
谢睦看我微微喘着气，看着里面还未搬出来的一架子书，说道：“今天先这样歇歇吧，下次天气好了再来。”
我点点头，谢睦还在微微喘着气，今天这活对他一个文弱书生来说属实是倦人的，我们默契地没去提让府里的下人帮忙这个问题。
我把谢睦按在专属我的摇椅上，压着他的肩膀，阻止了他起身的念头。
“辛苦啦，我给你念书吧。”
谢睦呆了一瞬，他总是会对我的出其不意展露出适时的惊讶，然后笑着纵容。
我坐在旁边，从一众书里拿出了那本《山河志异》。
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被吸进去了。
但我显然高估了自己，《山河志异》中的故事并没有多引人入胜，里面记录的大都是作者的奇异见闻，而因笔力原因，那些故事并不有趣，没念多久我就趴在摇椅的扶手上睡着了。
昏昏沉沉间，我感觉到一阵失重感，谢睦把我放回了躺椅上。
他拿着那本书，坐在我旁边，椅子晃啊晃，少年的声音清澈又温厚，我躺在躺椅上静静听着，伴着初春的气息，度过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内心深处是一片安宁。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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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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