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漾舟抱着一叠案卷,终于来到前寺丞空置的号房。
房间不大却温馨整洁。窗前摆着两盆郁郁葱葱的春兰和一小盆辟邪的茱萸盆景。书案布置规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应当是提前仔细布置的。
齐漾舟放下东西,才细细打量。桌上文具皆刻着荷花纹样,宣纸旁还摆着一方小小的荷花砚。她不由点头赞叹,前寺丞的品味与自己倒是相似。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齐漾舟最爱荷花,更喜欢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气节风骨。
司正虽然说公事不急,太傅案以半月为期,她可以慢慢学习。但齐漾舟还是拿起案卷读了起来。
九月十二,太傅府于家中设宴,为庆贺表小姐陈怀玉的生辰。酒过三巡,有官职要事的儿子女婿们纷纷散了,妇人们也说说笑笑地回了各宅院。
太傅吃了酒,意兴上头,拉着小辈们开始吟诗做赋。娘子们也撒了欢,对着飞花令,簪着花跳起舞来。众人热闹一团,侍者们也在一旁围聚吃肉喝酒。直到月上三杆,众人任由侍者搀扶着才离去。
这其中唯独少了怀玉娘子。
太傅府中规矩不甚森严,平日里也宽容待下。又逢生辰晏,侍者们玩闹起来,更加松懈,也没人瞧见陈怀玉去了哪里。
太傅没回卧房而是去了书房。这些年老夫人身体状况愈下,每逢夜晚难以入眠。今日开心她难得早睡,太傅不愿去扰她,便准备去书房凑活睡一晚。
太傅进了书房,屏退左右,伏案开始写画起来。王老大人一生忧国忧民,即便致士,也在整理律法文摘。他伏案写了一个时辰,侍者在门外立着,期间只饮了管家送来的醒酒汤。
陈怀玉是一刻钟后前来的,她捧着一盅汤药。
王老大人中年时劳心劳力,落下了腿疾。天冷时发作便格外多些,总要喝药调理。陈怀玉是个有孝心的,自从暂居府上的两月,便日日奉药,风雨无阻。
两人寒暄了片刻,陈怀玉便往厨房去了,不多时捧着一碟蜜饯回了书房。
陈怀玉刚进门便打翻了蜜饯,惊呼出来。王老大人已是嘴唇青紫,一命呜呼了。
随后亲眷、医师、侍者鱼贯而入,哭喊呼唤着,直到县尉带着官吏来查验。
县尉和锦衣卫已轮番刑讯过了。生辰宴只是家宴,并无外人入府。锦衣卫一番盘问的证词里也没有可疑人进出,只有后门柴房的小童依稀瞧见个人影出门去。
锦衣卫的仵作将食物都查验过了。只有陈怀玉的汤药里验出了毒,且符合太傅所中之毒。有门口的侍者为证,再无其他人踏进这间书房。
齐漾舟将手中笔录一张张翻过,手指敲击在身侧的手札上敲击。
那册手札是江黎的破案心得,“一观时,二观地,三观心,而后观利。”
这句话指得是杀人命案的堪破之法。先要观察杀人的时间充足与否,杀人的地点是否合理、合适。在时间和地点看来,陈怀玉是凶手无疑。可是齐漾舟想不通,陈怀玉杀死祖父的动机是什么,太傅之死又能对陈怀玉带来何种利益。
齐漾舟沉在思绪里想不通,恰逢寺直与评事、主簿前来拜见。齐漾舟放下笔墨,同来人寒暄,思及证词疑点,问询了提审犯人的流程,暗自决定明日去锦衣卫的昭狱走一遭。
“今日同郑大人和蒋寺丞前去汇报,如今才得空,并非有意怠慢大人。大人日后有事尽管遣人来问。”三人一致作揖告罪。
今日蒋大人不知为何,就是抓着不放人,哪怕两位大人关系不睦,也不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三人可不愿得罪新上官,还是在下值前赶来拜见了新寺丞。
“多谢,多谢。”齐漾舟含笑颔首将三人送出门去,便听见暮鼓自远方传来。
齐漾舟收拾妥当,将案卷锁于金匮库。刚想迈步,雨便哗啦啦得落下来。
秋日的雨同夏日一样,来也快去也快。这秋雨来的突然,齐漾舟没有带伞,小跑绕回寺丞厅,正巧遇见撑着伞得卢寺丞。
“江大人,这边。”他挥起手来,招呼齐漾舟。
他的油纸伞颇大,站两个人也不算拥挤。大理寺重地各家仆从入不得,送伞也只能停在含光门外。
齐漾舟谢过卢寺丞,也识相得躲进了伞下。两人结伴往正门去。
卢寺丞算个自来熟,东一句西一句吐槽着今日的饭菜又做得腻了,比不上天香楼之类的。
引得齐漾舟发笑,谁不知天香楼的菜在长安数一数二,公廨的免费餐食如何能比。
“江寺丞有何安排?不若随我去天香楼喝上一盅。”
“卢寺丞,盛情难却但今日事多,我还得回去斟酌下那桩案子。改日,待结案后定与卢兄把酒言欢。”
“好。”卢衡拍拍齐漾舟的肩,“等你的好消息。”
一路上也遇见不少官员,卢寺丞热情地介绍着身边的清俊郎君,齐漾舟也一一拱手示意。
寒风吹过耳畔,她轻轻甩甩袖子,往官服里缩了缩。风将衣袍吹起,衬出他挺拔的背脊与腰身,经过苦修练习,任凭谁都看不出这松月般的郎君,其实是个俏佳人。
今日是齐漾舟假冒表兄江江黎之名,狸猫换太子上任的第一天。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了,依稀算来表兄身死的雨夜,竟已是三月前了。那股钝痛还充斥在胸腔里,吐不出,咽不下。
短短三月,齐漾舟从被迫殉情的将军夫人,到新官上任的大理寺丞。她望着朦胧的天空,有些彳亍的割裂感。
“向晓,快走,快走。”两人刚出大理寺,卢衡便暗暗扯了扯齐漾舟的衣袖催促道:“你在京外不知道,这位可是有名玉面阎罗,最好不要沾惹。”
卢衡也学着其他官员的样子,拉着齐漾舟往另一侧躲去。
“嗯?”齐漾舟疑惑,沈绥撑着伞,手里还拎着一把散,正往大理寺走。他剑眉星目,一身锦衣卫官服,眉目间却有文人的儒雅清俊。打眼看沈绥倒像是个清正君子,奈何那身飞鱼服太过夺目,叫人看不清那个人原本的样貌。
“江大人!你的伞。”沈绥侧身迈了半步,抓住齐漾舟的手,拦住两人的去路。
卢衡的表情甚是精彩,犹豫半天还是松了齐漾舟的衣角。他不忍新秀陨落,还是迎上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没有看他,握住齐漾舟的手用拇指将她的指尖轻轻掰开,将青绿色的油纸伞放入她手心。他只撇了卢衡一眼,似是不在乎他看到两人亲密熟稔的画面。
齐漾舟有些尴尬,但是同僚送伞也不为过。相关人员大抵也知道,三月前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沈绥救了大理寺丞江黎一命。再装作不识,反而是有些猫腻了。齐漾舟淡定看看卢寺丞惊慌失措且瞳孔地震的眼神,点头示意他安心。
沈绥定然认得卢寺丞,凭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和那本载满百官机要的册子,只怕朝中百官无人不识。但是他目中无人,齐漾舟也不好将卢寺丞晾在一旁,
齐漾舟接过伞,将沈绥的手推开,微笑道:“多谢沈大人帮忙送伞,是我家小妹不懂事了,叨扰大人。这位是我的同僚,卢衡卢寺丞。刚刚多亏卢寺丞搭救,我才没成落汤鸡。”
沈绥听完齐漾舟的话心中微微诧异,有些不忿她假装不熟的样子,但也没有拆穿。沈绥顺着齐漾舟的意思,面不改色朝卢衡点头示意,又侧身对齐漾舟道:“丰禾派了车在含光门外,走吗?”
“嗯。”齐漾舟伸手致意,卢寺丞一起。
卢衡左看右看,四周无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想起天香楼的糟鹅,还是硬着头皮跟上了二人。
短短四百米,卢寺丞变得沉默寡言,反倒是沈绥气压低低的谈论着长安的美食。
“长安美食不少,不知二位大人可试过。城西的葡萄酒,塞月坊的炙肉,望江南的鳜鱼。”沈绥若有似无地瞟过卢衡,“哦,对了,还有天香楼的糟鹅。天香楼似乎还限客,我刚才还瞥见韦大人领着一群同僚去了。”
本来霜打的茄子似的卢寺丞突然紧绷起来,不由加快了脚步。
齐漾舟听着沈绥报菜名有些心不在焉。太傅大人所中之毒,有没有可能来自宴席上的食物。可是按照仵作查验记录,却都没有毒物检出。看来也免不了去太傅府实地考察一番。
老太傅历经两朝,可谓桃李满天下,门生遍地走。江黎六年前科举高中探花,彼时太傅应当就是监考官之一。江黎在翰林院熬资历一年,便有了外调机遇。
众人皆知京官权高,外官难做。这些高中的进士们,一个个铆足了劲准备在长安大放异彩,干出一番为生民立命的功绩。没人愿意外调到偏缘之地,毕竟调出去容易,回京赴任便难了。这些没有世袭荫封的高门子弟和十年寒窗的士子都不敢用青云路去赌。
唯有江黎一人,他接下调任,远去济州为一方百姓改天换地。
当时的翰林学士,便有如今太傅的长子王秉枢。齐漾舟有点心虚,不知道这位翰林学士兼太子右庶子,是否还记得五年前的学生。
无论如何应当一试,若假冒顶替只是被发现,也能趁此鱼死网破得闹上一番。若是连翰林学士都未察觉,此番计划应可确保无虞了。
沈绥还报着菜名,不时撇一撇身侧认真思索的齐漾舟,上扬了嘴角。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许久了。
齐漾舟没注意到身侧人越来越柔和的气场,而是被卢寺丞加速的告别打断了思绪。
“卢寺丞慢走。”
齐漾舟话音未落,卢衡早一溜烟朝天香楼的方向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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