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队……”他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指挥中心…转过来的案子，滨江…滨江国际公寓，顶楼天台……”
迟酽心头莫名一蹙，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毫无征兆地升起，打断了他：“慌什么！哪个天台？说清楚点！” 他习惯了手下人的沉稳，实习生这副样子，让他没来由地心慌。
“是…是那个律师……康，康子桉律师……”实习生的声音彻底带上了哽咽，“他…他跳下来了……”
“康子桉，哪个康子桉？”陆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陌生，像砂纸摩擦着喉咙。其实不必问。这座城市，有几个叫康子桉的律师？又有几个康子桉，能让他手下这个见惯了现场的新人失态成这个样子？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猝然断裂。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被抽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持续不断的耳鸣。随即，各种嘈杂猛地灌回——值班室里永不疲倦的电话铃声，走廊外同事匆忙跑过的脚步声，窗外都市夜晚模糊而遥远的喧嚣，还有他自己胸腔里，那骤然加速、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几乎是冲出去的，动作快得带倒了椅背上的外套。车子在夜色中疾驰，闯了几个红灯他后来完全想不起来。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变成模糊的色块，拉扯成一条条绝望的线。滨江国际公寓楼下，警戒线已经拉起，黄白相间的带子在夜风里飘摇，像一道符咒，圈禁住内里不容窥探的惨烈。
线内，人影晃动，中心是一块蒙着白布的人形轮廓。白布并不完全妥帖，边缘处，洇开一些暗沉的、近乎黑色的粘稠液体，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凝固成不规则的图案。
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老陈正蹲在旁边，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旁边站着几个辖区民警，面色凝重，低声交谈着。有人认出他，迎上来一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唤了一声：“迟队。”
迟酽没有回应。他的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陷在粘稠的泥沼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死死盯着那块白布，盯着那下面勾勒出的、过于熟悉的轮廓线。一个荒谬的、强烈的念头在他脑中尖叫：不是他！不可能是他！肯定是搞错了！康子桉那家伙，此刻应该还在他那间堆满卷宗的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为了某个法律条款较劲，或者，只是因为疲惫而伏案小憩……
老陈站起身，摘掉一只沾染了零星血迹的手套，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的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麻木，越过迟酽，像是在对空气陈述：“初步判断，高坠致死。体表损伤符合高空坠落特征。另外，”他顿了顿，视线落到白布覆盖的躯体上，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发现一些陈旧性损伤。这里，颈后，靠近衣领的位置，有一道大概五公分左右的线性疤痕，有些年头了。”
他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自己后颈相应的位置。
那道疤……
迟酽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剥夺了他所有的空气。
记忆带着血腥气和那个夜晚特有的潮湿霉味，蛮横地撞破时间的壁垒。那条狭窄、肮脏的后巷，追捕过程中失控的嫌疑人反手挥出的弹簧刀，闪烁着寒光直刺他的面门。电光石火间，康子桉猛地从侧面扑过来，用尽全力将他推开，而那道冰冷的刀锋，就那样毫无阻碍地，划过了康子桉的后颈。
他记得皮肉被割开时那一声轻微的“嗤”响，记得温热的液体喷溅到脸上的触感，更记得康子桉捂着脖子踉跄倒下时，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仍努力对他扯出的一个笑容。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迟…迟警官，没…没事……别慌……真相，真相从不辜负人……”
他当时穿着的那件价格不菲的白衬衫，整个左肩和后背，迅速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染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不祥的暗红色。
而现在，法医口中那道“陈旧性疤痕”，就是当年那一刀留下的印记。它曾经距离康子桉的颈动脉只有毫厘之差，没能当场夺走他的生命，却在此刻，在这个冰冷的天台上，成了佐证他“因抑郁症产生自杀倾向”的、冷酷的医学证据之一。
迟酽僵硬地站在原地，天台的风格外凛冽，穿透他单薄的警服外套，直往骨头缝里钻，带来一种彻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手指有些颤抖地掏出手机。屏幕解锁，界面因为之前的匆忙而还停留在未接来电的记录页。
最顶端那一行，刺目地显示着：
【康大律师 - 未接来电 22通】
时间戳密密麻麻，从昨晚十一点零三分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十七分。像一串绝望的密码，又像是一道道无声的催命符。
二十二个鲜红的未接标识，排列在一起，像二十二只嘲讽的眼睛，又像是二十二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他的视界，烫得他眼前发黑。
法医老陈的声音还在继续，平淡地补充着细节，像是在完成一道固定的流程：“……根据肝温和尸体僵硬程度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嗯，更精确点，”他示意了一下旁边证物袋里一部屏幕碎裂、边框扭曲变形的手机，“技术科初步恢复了部分数据，他最后一条拨出记录，中断时间是在凌晨一点二十九分左右。推测是……坠落发生时，造成的通讯强制中断。”
一点二十九分。
迟酽的手指无意识地向下滑动着屏幕，那二十二通未接来电下面，本是空白。但他仿佛能看见，那里还隐藏着第二十三通呼叫。在那个最绝望的时刻，康子桉是用怎样的心情，最后一次按下他的号码？是在半空之中吗？铃声只响了一半，便戛然而止，被下坠的风声和最终撞击的巨响吞没……
而他，当时的他，在哪里？
他在家里。刚刚结束一个漫长的加班，洗去一身疲惫，或许正窝在沙发里对着无聊的电视节目发呆，或许已经躺在床上，在睡意的边缘徘徊。他听到了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执着。他看到了屏幕上闪烁的那个名字——“康大律师”。他想到了当时网络上针对康子桉的滔天巨浪——“无良律师”、“资本走狗”、“为黑恶势力洗地的讼棍”，想到了康子桉所在的律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以及内部会议上，领导隐晦提到的“注意影响”、“适当避嫌”……
一瞬间的犹豫，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拿起手机的手。
一次，两次……二十二次。
他选择了沉默。任由那铃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着，一遍，又一遍，最终归于沉寂。他以为那只是康子桉又一次需要倾诉，需要支持，他以为天亮之后，一切都会有转机。他甚至想过，等忙过这阵子，要好好找康子桉喝一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听他带着点得意又故作轻松地讲述如何又一次在法庭上“扭转乾坤”。
他总说，法律能救所有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站在庄严的法庭上，眼神明亮如星，言辞逻辑缜密，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只为劈开迷雾追寻真相的利剑。他相信规则，相信程序，相信在法律的框架内，纵有黑暗，光明终将抵达。
可当他自己被卷入舆论的漩涡，被千万人用匿名的刀刃凌迟，当他坚守的信念和职业尊严被践踏在地，当他最需要有人拉他一把的时候，他拨向最信任的、身为执法者的挚友的电话，却一次也没有被接起。
法律，最终没能救他。
而他迟酽，这个被他用生命保护过的人，这个他视为最后壁垒的人，也……没能。
迟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去。他不是想去掀开那块白布，确认下面的惨状——他还没有那个勇气。他只是蹲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手指死死地攥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屏幕上的那二十二个“未接来电”，像二十二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冰冷的墓碑，轰然矗立在他荒芜的世界里，埋葬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片值得守护的光亮。
天台的风格外的大，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水泥地，卷起细微的尘埃，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冰冷的悔恨如同无数细密的针，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心脏，一下一下，收缩着，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钝痛。
老秦完成了初步工作，直起身，示意助手可以准备将遗体运走。白布被小心翼翼地抬起，那个熟悉的轮廓在布料下模糊地移动。
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的风吹过，掀动了白布的一角。
迟酽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一闪而逝的缝隙里，他看到了康子桉的手。那只曾经在法庭上引经据典、挥斥方遒的手，那只曾经在深夜的书房里，为他详细分析案卷、指出疑点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着，苍白，僵硬，沾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而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他清晰地看到，在康子桉那只冰冷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表。
一块他无比熟悉的，去年康子桉生日时，他送的，飞行员腕表。
表的镜面已经碎裂，如同蛛网。而指针，永远地，停在了凌晨一点二十九分。
"据心理学家表明，"苏皖然一顿，“一个人忘记另外一个人只需要七年。往前看，时间久了，总会过去的。”
翌日，晨，中缅边境。
他半隐在昏暗之间，手里把玩着一枚打火机，轻言笑道：“康子桉over……”
开始正轨，话又说回来……[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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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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