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的冬,来得比往年更烈些。宋府后花园的红梅开得泼泼洒洒,枝桠上压着薄雪,风一过便簌簌落下来,沾在琉璃瓦上,像谁打翻了胭脂盒,红的红,白的白,倒添了几分凛冽的艳。
今日是宋府的赏梅宴。京中稍有头脸的人家都来了,马车在巷口排了半里地,铜铃叮当声混着马蹄踏雪的咯吱声,把这条平日里清净的胡同闹得像开了市。宋惊站在雕花游廊下,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梅花糕,看底下人来人往,鼻尖冻得通红。
“阿惊,又躲懒。”身后传来温润的女声,肖书瑶披着件月白色的狐裘,鬓边簪着朵珠花,走过来时,狐裘的毛扫过宋惊手背,暖乎乎的。
宋惊把梅花糕往她嘴边递了递:“刚蒸出来的,还热乎。”
肖书瑶咬了一小口,豆沙馅甜得恰到好处,混着梅花的清冽。“夫人在找你呢,说让你去前厅陪几位世伯说话。”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睫毛上沾着点雪沫,像落了只白蝴蝶。
宋惊啧了声,把剩下的梅花糕塞进嘴里:“那些老头子,除了问学业就是论时局,有什么好说的。”她今年十四,性子野得像没驯过的马,偏生眉眼生得俊,穿一身石青色长衫,倒像个俊俏的小公子。
肖书瑶笑起来,眼窝浅浅的,盛着廊外漏进来的天光。“谁让你是宋府独女呢。”她伸手替宋惊拂去肩头的雪,指尖触到颈后时,宋惊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宋府和肖府只隔了三条街,教书先生的私塾里,她们总是挨着坐。肖书瑶写字时,宋惊就趴在旁边看,看她手腕悬在空中,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娟秀的字迹。有次先生让背《楚辞》,宋惊背到“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肖书瑶,被先生用戒尺敲了手心。
“去那边看看吧,”肖书瑶指着花园深处的沁芳池,“听说今年池边的红梅开得最好。”
沁芳池在假山后面,比前厅安静得多。池面结了层薄冰,冰下的水是墨色的,映着岸边的红梅,像一幅没干透的水墨画。肖书瑶走到池边,伸手去够一枝探到水面的梅枝,脚下的青石板结了层薄霜,猛地一滑——
“书瑶!”
宋惊只来得及喊出这两个字,就看见肖书瑶像片羽毛似的跌进池里,冰面裂开的脆响像碎玻璃扎进耳朵。她想也没想,扒掉长衫就跳了下去,刺骨的冷水瞬间浸透里衣,冻得她牙齿打颤。
肖书瑶在水里扑腾,头发散开,像一团墨在水里晕开。宋惊游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往岸边拖。池底的碎冰碴子刮在胳膊上、背上,疼得钻心,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眼里只有肖书瑶苍白的脸。
好不容易把人拖上岸,宋惊才发现自己左边锁骨处划了道大口子,血混着冰水往外涌,染红了胸前的衣襟。肖书瑶呛了好几口水,咳嗽着睁开眼,看见那道伤口,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惊!你的伤!”
“没事,”宋惊咬着牙笑了笑,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失去意识前,她看见肖书瑶扑过来,发间的珠花掉在雪地里,滚到冰裂缝里,闪了闪就没了影。
再次醒来时,宋惊躺在自己的卧房里,帐子是月白色的,绣着缠枝莲纹样。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药味,混着肖书瑶身上常用的梨花香膏味。
“醒了?”肖书瑶趴在床边,眼睛红红的,看见她睁眼,猛地直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宋惊动了动胳膊,锁骨处传来撕裂般的疼。“你怎么样?”
“我没事,”肖书瑶端过床头柜上的药碗,黑乎乎的药汁冒着热气,“张大夫说你伤得重,碎冰碴子划到了骨头,得好好养着。”
宋惊皱着眉看那碗药,苦味儿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能不能不喝?”
“不行,”肖书瑶舀了一勺,用嘴吹了吹,递到她嘴边,“良药苦口。”
宋惊偏过头,孩子气地别过脸。“太苦了。”
肖书瑶没辙,看着她紧抿的嘴唇,忽然想起小时候宋惊生病,也是这样不肯喝药,最后还是她用蜜饯哄着才肯咽下去。可现在手边没有蜜饯,只有这碗黑乎乎的药。
她犹豫了一下,舀起一勺药汁,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然后俯下身,轻轻覆上宋惊的唇。
宋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药汁的苦味在舌尖炸开,却被肖书瑶唇齿间的甜味中和了,变成一种奇异的滋味。肖书瑶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扫过宋惊的脸颊,痒痒的。
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去,宋惊的心跳得像擂鼓,震得锁骨处的伤口都在疼。她想抬手抱住肖书瑶,又怕扯到伤口,只能僵在那里,感受着对方的气息拂在鼻尖,带着梨花香和药味。
“咽下去了。”肖书瑶抬起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低着头一勺一勺地舀药。
接下来的药,宋惊都乖乖地喝了。肖书瑶喂得很慢,每次都先自己尝一口,确认不烫了才送过来。药碗见了底,宋惊的嘴唇被药汁染得有些发黑,肖书瑶拿出帕子想替她擦,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改用指尖轻轻蹭了蹭。
“我守着你。”肖书瑶把椅子往床边挪了挪,脱掉狐裘,露出里面水绿色的夹袄。
宋惊点点头,眼睛却离不开她。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打在窗棂上,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子上,像两棵挨在一起的树。
半夜里,宋惊疼醒了,伤口处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肖书瑶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宋惊抬起没受伤的胳膊,想替她抚平眉头,手刚碰到,肖书瑶就醒了。
“是不是疼得厉害?”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摸了摸宋惊的额头,“没发烧。”
宋惊摇摇头,抓住她的手不放。肖书瑶的手很软,指尖因为一直端药碗,带着点暖意。“书瑶,”她低声说,“刚才掉在池里的珠花,我明天让下人去捞。”
肖书瑶愣了愣,才想起那朵珠花是母亲给她的及笄礼,上面镶着颗鸽血红的宝石。“不用了,”她笑了笑,“掉了就掉了,再做一朵便是。”
可宋惊知道,那朵珠花对她有多重要。上个月在首饰铺,肖书瑶盯着这朵珠花看了好久,舍不得买,还是宋惊偷偷买下来,塞在她的书里。
“一定要捞上来。”宋惊说得很认真,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亮得惊人。
后半夜,两人没再睡。肖书瑶坐在床边,给宋惊讲白天宴会上的趣事,说哪个世伯喝醉了闹笑话,哪个小姐的新衣裳绣错了纹样。宋惊就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听着听着,视线就落到肖书瑶的唇上,想起傍晚那带着药味的吻。
天光快亮时,肖书瑶趴在床边睡着了,呼吸均匀。宋惊侧过头,看着她的睡颜,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锁骨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烧得热乎乎的。
她想起掉进池里的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不能让肖书瑶出事。冰碴子划在身上时,她甚至没感觉到疼,只觉得肖书瑶的手好凉,得赶紧把她抱上岸。
“阿惊?”肖书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宋惊在看她,脸一下子红了,“天亮了?”
窗外的红梅被晨光染成了金红色,映得窗纸都透着暖意。宋惊嗯了一声,忽然笑了:“书瑶,你昨天喂我药的时候,像偷喝了酒。”
肖书瑶的脸更红了,抓起旁边的锦被往脸上盖。“胡说什么。”
宋惊伸手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她的眼睛。“我说真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比梅花糕还甜。”
肖书瑶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吃城南的馄饨,加双倍的辣椒油。”
宋惊最喜欢吃城南张记的馄饨,每次去,肖书瑶都看着她吃,自己只尝一两口。有次宋惊把自己碗里的馄饨往她碗里拨,滚烫的汤溅在手上,烫出个红印,肖书瑶心疼了好久,用凉水替她冲了半天。
“好啊,”宋惊笑着点头,眼角的弧度像月牙,“还要你喂我。”
肖书瑶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眼里却盛着笑。阳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
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肖小姐,夫人让问醒了没,张大夫来了。”
肖书瑶赶紧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又替宋惊掖了掖被角。“我去叫张大夫进来。”
她转身往外走时,宋惊忽然说:“书瑶。”
肖书瑶回过头,晨光落在她发顶,像镀了层金边。
“那朵珠花,”宋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给你捞上来。”
肖书瑶的心跳漏了一拍,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张大夫给宋惊换药时,啧啧称奇:“姑娘好体质,这伤口要是换了旁人,怕是要疼得哭爹喊娘。”他揭开纱布,伤口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呈淡粉色,像条小蛇趴在锁骨处。
“这疤怕是要留一辈子了。”张大夫一边敷药一边说,“不过在锁骨这儿,穿衣裳能遮住,不碍事。”
宋惊没说话,摸了摸那道疤,心里却觉得没什么不好。这是为了肖书瑶留下的,像个印记,刻在身上,也刻在心里。
肖书瑶站在门口,看着那道淡粉色的疤痕,眼睛又湿了。她想起昨天在池里,宋惊抓住她胳膊的力气那么大,好像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似的。
后来,下人们在沁芳池的冰裂缝里找到了那朵珠花,宝石上沾着些淤泥,却依旧亮得惊人。宋惊亲手把它洗干净,用红绳串了,系在肖书瑶的手腕上。
“这样就不会掉了。”她系绳时,指尖不小心碰到肖书瑶的手腕,两人都像被电到似的缩了缩。
那年的冬天特别长,宋惊养伤的日子里,肖书瑶几乎天天来。有时坐在床边看书,念到“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眼睛就往宋惊身上瞟;有时带来亲手做的点心,看着宋惊一口口吃下去,嘴角沾着渣也不提醒。
开春的时候,宋惊的伤口彻底好了,锁骨处留下一道浅浅的疤,像条淡淡的月牙。穿低领的衣裳时能看见,宋夫人好几次想让她用遮瑕的香粉盖上,都被她躲开了。
“留着挺好。”她对着镜子,摸了摸那道疤,想起那个在沁芳池边的清晨,肖书瑶泛红的脸颊和带着药味的吻。
那天肖书瑶来,看见她对着镜子傻笑,好奇地问:“看什么呢?”
宋惊转过身,把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那道疤。“你看,像不像你上次画的月牙?”
肖书瑶的脸一下子红了,伸手想碰,又猛地收了回去。“胡说八道。”
宋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锁骨处。疤痕的皮肤比别处略粗糙些,肖书瑶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像在描摹什么。“书瑶,”宋惊的声音有些发哑,“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去江南好不好?听说那里的春天,到处都是花。”
肖书瑶的指尖顿了顿,抬起头,眼里盛着比春光还亮的东西。“好啊。”
窗外的柳絮飞进来,落在宋惊的长衫上,也落在肖书瑶的发间。两人站在窗前,手还握在一起,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只是那时的她们还不知道,命运的画卷才刚刚展开。那道锁骨上的疤痕,不仅是守护的印记,更是未来无数风雨的开端。就像沁芳池里的倒影,看似美好,却终究是镜花水月,握不住,也留不下。
多年后,战火纷飞的夜里,宋惊躺在肖书瑶怀里,听着远处的枪炮声,肖书瑶的指尖轻轻划过她锁骨处的疤,声音带着哭腔:“还疼吗?”
宋惊摇摇头,把脸埋在她颈窝:“早就不疼了。”
可心里的疼,却像那年沁芳池里的冰,冻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疼还是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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