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海棠开得泼泼洒洒时,私塾的窗棂总被落瓣堵得半实。先生的戒尺在案头敲出第三声闷响,肖书瑶才惊觉自己的指尖正沿着《论语》的“礼”字反复摩挲,墨迹被蹭得发灰,像极了宋惊锁骨那道浅粉的疤。
“肖小姐,”先生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玳瑁镜,山羊胡上沾着片海棠瓣,“‘克己复礼’,何解?”
书瑶猛地抬头,月白袖口扫过砚台,一滴墨砸在“礼”字中央,晕成个乌沉沉的洞。她张了张嘴,听见后排传来极轻的嗤笑——宋惊今天穿了件月白竹布长衫,领口松着两颗玉扣,正用毛笔杆转着块绿豆糕,糕屑落在《新青年》的封面上,像撒了把碎雪。
“便是...便是守规矩。”书瑶的声音发颤,眼角瞥见宋惊把绿豆糕往她这边推了推,指尖在桌面上敲出三短一长的轻响。那是上周偷学的摩斯密码,意思是“别怕”。
先生的戒尺在案上顿了顿:“宋小姐以为呢?”
宋惊起身时,长衫下摆扫过书瑶的凳脚。她将《新青年》倒扣在案上,露出里面夹着的蓝布封皮:“先生,规矩若容不下真心,便不是好规矩。”
满室学童的抽气声里,书瑶看见先生的镜片闪过一道光。他盯着宋惊案上那本没藏好的书,忽然挥了挥手:“都散了吧,今日习字。”
【二】**暗香
学童们的脚步声刚远,宋惊就把蓝布封皮的书塞进书瑶怀里。封面烫金的“牡丹亭”三个字被摸得发亮,书脊处粘着片半干的白玉兰,花瓣边缘卷成小小的弧度。
“租界书局淘的,”她压低声音,指尖划过书瑶发烫的手背,“比家里那本多了‘幽媾’折。”
书瑶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她知道这本是**。去年三姨太夜里偷看,被宋母发现,当场用剪刀铰成了碎片,碎纸混着胭脂水粉倒进泔水桶,染红了半条后巷。可此刻指尖抚过冰凉的布面,竟闻到一缕极淡的香——是宋惊惯用的茉莉膏,混着玉兰的清苦,像初春的风裹着雪。
两人缩在最后排的海棠花架下,油灯的光晕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花影。书瑶念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时,声音忽然卡住。宋惊正盯着她,睫毛上沾着点油灯的烟,锁骨处的疤痕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像被月光吻过的痕迹。
“该批注的。”宋惊抢过狼毫,蘸了点砚台里的残墨,在空白处写下:“起于池中碎玉。”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书瑶的呼吸都轻了。她想起冰湖那夜,宋惊的金簪凿开冰层时,碎冰溅在她脸上,凉得像泪,可那双托着她的手,却烫得能烙进骨头里。
“该你了。”宋惊把笔塞给她,指尖有意无意蹭过她的虎口。那里还留着为宋惊熬药时烫的疤,浅粉色的,像朵没开的花。
书瑶的笔尖悬在纸上,墨迹在“情”字旁边晕开个小点。她忽然想起宋惊发高热的那夜,自己摸她额头时,她攥着她的手往锁骨按:“记住这温度,欠我的。”
“起于掌心温度。”她写完时,油灯忽然“噼啪”爆了个灯花。两串字并排落在纸上,宋惊的笔锋锐利,像冰棱;她的字迹娟秀,像春水,却在“起”字的收笔处交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三】玉兰为契
“这书签...”书瑶忽然发现书页间夹着的白玉兰,花瓣被压得极平,脉络清晰得像画上去的,“是我后院那株?”
宋惊笑起来时,油灯的光在她瞳孔里跳。她把玉兰抽出来,夹回“惊梦”折的开头,恰好在“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上头:“上周偷摘的,你那时正蹲在井边喂锦鲤,辫梢沾着花瓣都不知道。”
书瑶的脸烧得滚烫。她想起那天穿了件水红袄裙,宋惊站在月洞门后,手里转着支勃朗宁手枪——那是她留洋时带回来的,枪柄上刻着朵蔷薇。当时只当她在玩枪,原来...
“往后见了稀罕句子,就用它做记号。”宋惊把书往她怀里按了按,指尖划过她鬓边的碎发,“就像...就像盖印章。”
书瑶低头时,看见两人的影子在窗纸上依偎着,被海棠花枝割成细碎的光斑。宋惊的影子往她这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像要融成一个人。她忽然想起昨夜偷听宋母和管家说话,说要把她许给商会的张公子,彩礼里有二十箱云锦,足够铺满整个前院。
“他们要我嫁张公子。”她的声音细得像蛛丝,落在油灯的光晕里,“说他有三进院,还有...还有洋车。”
宋惊翻书的手顿了顿。书瑶看见她捏着书页的指节泛白,那道锁骨疤在衣领里若隐若现:“你愿意?”
“不愿。”书瑶的眼泪掉在“离魂”折上,晕开了“相思”两个字,“我想...想和你一起看这本书。”
油灯的光忽然暗了暗。宋惊伸手,用指腹擦去她脸颊的泪,指尖带着茉莉膏的香:“那便不嫁。”她把玉兰书签塞进书瑶掌心,花瓣凉得像冰,“这是凭证。”
【四】匣中秘语
“你们在看什么?”
先生的声音像块冰砸进热油里。书瑶吓得差点把《牡丹亭》掉进油灯,火苗舔着书页的边角,燎出个小小的黑洞。宋惊比她快一步,将书卷成筒塞进袖中,转身时脸上已看不出半分慌乱:“回先生,在温《女诫》。”
先生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顿了顿。他走到案前,戒尺挑起宋惊没藏好的书角,蓝布封皮上的“牡丹亭”三个字露了出来。书瑶的指甲掐进掌心,看见先生的镜片闪过冷光——他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去年还把二小姐的《漱玉词》扔进了炭火盆。
“拿来。”先生的声音很沉。
宋惊递书时,书瑶看见她袖中的玉兰掉了出来,落在先生的黑布鞋边。花瓣被踩得扁扁的,汁水浸在青砖上,像滴极淡的血。
先生翻开书页的手很轻。他先是看见宋惊写的“池中碎玉”,眉头皱了皱;再看到书瑶的“掌心温度”时,忽然停住了。油灯的光落在他花白的眉毛上,竟有些湿润。
“明日叫家长来。”他把书合上,夹在胳膊底下,转身时却没走,反而从怀里摸出个乌木匣。匣子里装着他最宝贝的《曹全碑》拓本,边角用红绸裹着,像藏着什么珍物。
他打开匣子,把《牡丹亭》放了进去,再铺上红绸时,特意将那片压扁的玉兰放在封面上。“有些念想,”他背对着她们整理教案,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藏着,比说出来体面。”
【五】窗影惊夜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第三下时,书瑶被尿意憋醒。披衣下床时,看见西跨院的方向还亮着灯,窗纸上有两个依偎的影子,一个坐着翻书,一个站着磨墨,墨汁滴在砚台里的声息,竟比梆子声还清晰。
是宋惊!书瑶抓起件披风就往外跑。石板路结着薄霜,踩上去咯吱响,像咬碎了冰。离塾堂还有几步远,就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宋惊在念“则为你懒临鸾镜,瘦损春山”,书瑶的声音接了句“恨锁春山,笑对东风”,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戏台上的小旦在吊嗓。
“谁在那儿?”
巡夜的张妈的灯笼晃了过来,昏黄的光打在窗纸上。书瑶吓得躲进假山石后,看见张妈的嘴张成了O形,灯笼穗子掉在地上,浸在融化的雪水里,染成了深褐色。
窗里的灯“噗”地灭了。
张妈在窗外站了半晌,跺了跺脚,转身快步走向主院。书瑶看见塾堂的门悄悄开了条缝,宋惊探出头来,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浅的影,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她看见了。”书瑶钻进塾堂时,牙齿还在打颤。宋惊正从供桌下的暗格摸东西,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碗馄饨,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的。
“看见了又怎样。”宋惊把馄饨往她手里塞,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指节,“咱们又没做错事。”
油灯重新亮起时,书瑶看见供桌下的暗格里,还藏着半块绿豆糕,和那本被先生没收又偷偷送回来的《牡丹亭》。书页上的玉兰书签被换成了新鲜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先生是好人。”书瑶咬着馄饨,汤水流进嘴角,烫得她眼眶发红。
宋惊往她碗里加了勺醋:“就像这玉兰,知道什么该留,什么该护。”
窗外的海棠花不知何时落了满地,花瓣粘在窗纸上,像谁哭花的妆。书瑶看着两人在灯影里交握的手,忽然觉得那些藏在书页里的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成了骨头里的东西。就像宋惊锁骨的疤,就像她虎口的印,就算被衣裳盖住,也总会在某个深夜发烫,提醒着她们——有些念想,是锁不住的。
当油灯的光晕在《牡丹亭》上投下晃动的花影时,书瑶还不懂,那些藏在批注里的真心,终将被乱世的风撕扯成血色的旗帜。但此刻她只知道,宋惊递来的馄饨很烫,烫得能暖透往后所有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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