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的朱漆大门被贴满囍字时,西跨院的白玉兰正落得满地狼藉。肖书瑶捏着那张三折红帖,指尖把“张府公子”四个字戳出了破洞——宋母终究还是没放过宋惊,只不过换了门亲事,把商会张公子换成了财政部总长的侄子,彩礼清单上的金条数目,足够铺满整个正厅的金砖地。
“小姐,宋家派人来催了,说吉时定在初三。”丫鬟捧着新做的绣鞋进来,鞋头缀着的珍珠晃得人眼晕,“说是宋小姐亲自挑的花样,百子千孙图。”
书瑶猛地把红帖摔进香炉,火苗舔着洒金的“囍”字,蜷成个焦黑的团。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脸色比月白袄裙还白,鬓边别着的白玉兰已经半枯,是上周宋惊翻墙送来的,花瓣上还留着牙印——那天宋惊说:“初三宴上,看我眼色。”
窗外忽然飘来只纸鸢,竹骨上绑着张纸条。书瑶展开,见上面画着三个短横一个长横,是摩斯密码里的“V”。她把纸条塞进袖笼,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屏风上的孔雀纹都在颤——那是她们偷学的暗号,意思是“准备”。
【二】青丝代首
订婚宴的鼓乐声震碎琉璃瓦时,宋惊正站在祠堂的香案前。她穿了件石青马面裙,领口绣着缠枝莲,是宋母逼着裁缝连夜赶制的“新妇装”。香案上摆着她的生辰八字,和男方的帖子用红绳捆在一起,像副小小的棺材。
“时辰到,请新人拜宗祠。”司仪的尖嗓子刺破祠堂的肃穆。
宋惊忽然笑了,从发髻上拔下金簪。那簪子是去年及笄时宋母送的,簪头镶着鸽血红宝石,此刻被她捏在手里,映得指节泛出冷光。
“慢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满祠堂的人都停了动作。宋母的翡翠镯在八仙桌上撞出急雨般的脆响:“孽障!你要做什么?”
宋惊没理她,转身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将金簪横在发间。墨色的青丝垂在肩头,像匹没染过的绸缎——她留了十五年的头发,去年在法国留学时都没舍得剪,说是要等书瑶及笄时,编个同心结。
“咔嚓。”
金簪划过头皮的声音,比司仪的鼓乐还刺耳。一缕青丝飘落在香案上,沾着供桌上的酒,晕开个深色的圈。
“宋惊!”宋父的拐杖在青砖上砸出个坑,“你可知辱没祖宗?”
“女儿不敢。”宋惊又剪下一缕头发,动作稳得像在裁布,“只是这门亲事,违我本心,更辱没肖家小姐。”她把剪下的青丝捧在掌心,对着牌位深深一拜,“今日以青丝代首,谢罪宗祠。若列祖列宗有灵,便收回这门亲——”
“啪!”宋母的巴掌扇在她脸上,却被她用胳膊挡开,金簪尖划破了宋母的手背,血珠滴在石青裙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
“母亲看清楚了。”宋惊举起手里的青丝,声音在祠堂里荡开回音,“这不是女儿的头发,是捆住我的绳索!”
满祠堂的死寂里,忽然传来院外的惊呼。宋惊抬头,看见肖书瑶的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发髻散了半边:“不好了!肖小姐...肖小姐吞金了!”
肖书瑶被抬进偏厅时,嘴角还挂着金箔的碎屑。宋惊扑过去时,被肖母死死拽住:“你还嫌害她不够?若不是你剪发闹祠堂,书瑶怎会...”
“让我看看她!”宋惊挣开肖母的手,指尖触到书瑶冰凉的脸颊,“她在哪儿吞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方才,”肖父的声音发颤,手里攥着个空了的金箔盒,“她说是要给你送贺礼,转身就把整盒金箔吞了...嘴里还念叨着‘不能让你一个人’...”
宋惊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书瑶的喉结还在微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脸色白得像宣纸上的残雪。“快拿韭菜!拿香油!”她忽然吼起来,声音劈得像被撕裂的绸子,“把管家叫来,备车去仁济医院!”
混乱中,她摸到书瑶攥紧的手,指缝里露出半张纸鸢的碎片。上面画着三个短横一个长横,和她早上放飞的暗号一样。宋惊的心猛地一沉——原来书瑶早就准备好了,她们连反抗的暗号都对得严丝合缝。
“水...水...”书瑶忽然哼了一声,眼睛没睁开,手却死死抓住宋惊的腕子,“惊...惊在等我...”
宋惊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书瑶的手背上。她想起冰湖那夜,书瑶也是这样攥着她,在水里沉浮时都没松开。“我在,”她把耳朵贴在书瑶唇边,“我在等你,你吐出来,咱们就走...”
医生用镊子夹出第一片金箔时,宋惊看见书瑶的嘴角渗出血丝。那金箔薄得像蝉翼,却在她喉咙里划出了血痕。“为什么这么傻?”宋惊握住她的脚踝,那里还留着小时候被马车碾过的疤,“你不知道吞金会死吗?”
书瑶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在笑:“你...剪发...我...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窗外的鼓乐不知何时停了。宋惊望着天边飘来的纸鸢,忽然明白她们都在用最笨的方式献祭——她用青丝断情,书瑶用金屑明志,就像两只扑向烛火的飞蛾,明知会焚身,也要在火焰里靠得再近些。
肖书瑶脱离危险的第三天,宋父把两家长辈请进了书房。紫檀木桌上摆着两碗残茶,氤氲的热气里,谁都没先开口。
“宋兄,”肖父先打破沉默,指尖在茶盏沿画着圈,“你也看见了,孩子们是来真的。强扭的瓜不甜,真闹出人命,咱们两家的脸面...”
“脸面?”宋母的声音像淬了冰,手背上的伤口还缠着纱布,“肖兄这话轻巧!宋惊在祠堂剪发,全上海的世家都传遍了,说我们宋家出了逆女!若不压下这风头,惊儿以后...”
“压?怎么压?”肖母忽然冷笑,从袖中掏出个东西拍在桌上——是片染血的金箔,“再逼下去,书瑶就真成了肖家的催命符!我养她十四年,不是让她给人当垫脚石的!”
宋父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的“守礼”匾额:“依我看,不如让她们避避风头。”
“避?往哪儿避?”宋母的翡翠镯又开始响,“难道要躲一辈子?”
“法租界。”宋父从抽屉里拿出把黄铜钥匙,“我在霞飞路有栋小楼,是前几年置办的,里面的家具都是现成的。让她们去住些日子,对外就说书瑶身子弱,宋惊陪她静养。”
肖父的眼睛亮了亮:“那婚事...”
“先拖着。”宋父把钥匙推过去,“张总长那边,我去说。就说孩子们还小,再过两年再说。”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去年冬天,我撞见她们在塾堂窗下...”
“宋兄也看见了?”肖母的语气软了些,“我家丫鬟说,书瑶总把宋惊送的玉兰夹在书里,夹得平平整整的,像什么宝贝...”
书房里的沉默忽然变得温和。宋母看着手背上的伤疤,那里的血痕已经淡了,却留下个浅浅的印:“那...她们的开销...”
“我来出。”肖父拿起钥匙,“书瑶的嫁妆,我先挪过去些。只要她们平安,比什么都强。”
宋父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飘落的玉兰花瓣:“其实...惊儿留洋时,寄过封信回来。说在巴黎看见两个女学生手拉手逛街,说那叫‘自由恋爱’。当时我还骂她荒唐,现在想想...”
“罢了。”宋母站起身,翡翠镯的声音轻了许多,“就依你们。只是得约法三章,不许她们抛头露面,不许惹是生非,每月得回家一趟...”
“我去跟她们说。”肖父把钥匙揣进怀里,“孩子们懂事,知道这是为她们好。”
书房门关上时,宋母忽然看见桌角放着片青丝,是宋惊那天在祠堂剪下的,不知被谁捡了回来,用红绳系着,和书瑶吞金时吐出的金箔缠在一起,像个小小的同心结。
法租界的小楼爬满了常春藤时,宋惊正踩着梯子修补屋顶的漏洞。书瑶站在底下递瓦片,看见她额角的汗滴在锁骨疤上,像落了颗碎钻。
“慢点!”书瑶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昨天肖府的人送来信,说张总长那边没再催了。”
宋惊从梯子上跳下来,手里拿着只纸鸢,竹骨是她用旧书架子改的,蒙着书瑶的月白袄裙布料:“我知道。父亲托人带话,说让咱们安心住着。”她把纸鸢递给书瑶,上面用炭笔画着摩斯密码,是串长长的符号。
书瑶捧着纸鸢,指尖划过那些长短不一的线条:“这是什么意思?”
“是‘自由’。”宋惊从袖中摸出本《新青年》,翻到夹着白玉兰的那页,“我在法国学的,说是革命者都用这个。以后咱们要是想传消息,就放纸鸢,没人看得懂。”
书瑶的眼睛亮起来:“那...我们可以永远住在这里吗?”
宋惊抬头望向天边的流云,把纸鸢往空中一抛。月白色的布料在风里展开,像只振翅的蝶:“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我们自由了。”
纸鸢越飞越高,带着那些隐秘的符号,消失在湛蓝的天空里。书瑶忽然想起宋惊在祠堂剪发的模样,想起自己吞金时喉咙里的灼痛,忽然觉得那些疼痛都成了勋章。
“你看,”宋惊指着纸鸢消失的方向,“它飞走了,就像我们。”
书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她知道这栋小楼不是永远的避风港,外面的风雨迟早会追过来,但此刻她闻着宋惊发间的茉莉香,看着墙上两人依偎的影子,忽然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晚风吹过常春藤,叶子沙沙地响,像在说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金枷虽重,困不住两颗要往一处飞的心。
当纸鸢带着摩斯密码消失在法租界的天空时,宋惊和书瑶还不知道,这栋爬满常春藤的小楼,既是她们的伊甸园,也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块浮木。但此刻她们只知道,挣脱金枷的自由,哪怕只有片刻,也值得用青丝与金屑去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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