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相隔不过咫尺,但商斯有面色被灯影吞没,晦暗不明,她看不清。
他们无声对峙着。
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停了,五月的夜风不语,只抖落一树海棠,下了一场花瓣雨。
太安静,以至于她似乎能听见花瓣落在车顶的声音。
其实郁雪非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这城市里上赶着巴结商家的不在少数,拼命展示自己的光鲜,生怕被低看,哪能跟她似的,给脸不要脸。
沉默的商斯有仿佛一座休眠火山,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更不知爆发后会是怎样的狼藉。
也许他会嫌恶地将她赶下车,也许会因为良好的教养面上不表,但此后对她失了兴趣。反正今天也够狼狈,妆哭花了,披着不合身的衣服,哪哪看都不够吸引人。
相比起自由,这些际遇算不得什么。郁雪非自嘲的笑还挂在脸上,泪滑到唇上,洇开一味咸苦。
但她预想的都没有发生。
商斯有还是捧起她的脸来,用柔软的手代替纸巾,拭去她的泪水。
她有些讶异地睁圆了眼,假睫毛翘了边,滑稽地扑闪着。
他被这画面逗笑,“瞧瞧,你这样化妆真不好看。”
温热的指腹游移至她眼睫,轻轻摘下那半扇睫毛,“素净点多好。”
他的话像是潺潺的溪流,由她心涧里淌过去。郁雪非不知为什么,想起一些零碎的从前。
她不敢多思,生硬地把话题拽回来,“刚刚的问题,您还没回答我。”
“什么问题,放过你?我对你做什么了?”
郁雪非哑然片刻,“就像今天这样……”
“这才哪到哪。”商斯有低眸看她,“郁雪非,你很讨厌我?”
“商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敢。”
商斯有的手滑下去,捏起她蜷缩的指节,在心口点了点,“到底有没有,只有这里知道。”
演出服上别了一枚雪花形状的胸针,随着他的动作略略起伏,黑暗中粼粼着。
她双唇紧抿,挣扎抽回手来,“我只是想,如果您要找消遣,也不必非要我这么不识趣的。”
他的手空悬着,在原地滞了半刻,然后矜文地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你不愿意,是因为他?”
说谁不言而喻。
郁雪非摇头,“不关其他人的事,我就是不愿意。”
仿佛听到他低喟一息,“郁雪非,话不要说那么早。”
质感极佳的金丝镜被他扇骨般好看的手持着,像一尊博物馆展示架上的艺术品。
商斯有垂了点头,重新把眼镜戴回去,夜色下,高挺的鼻梁上掠过金属的泠泠波光,“以后的事儿,谁说得清呢?”
才渐渐升温的空气,又因他这句话降到零点。目光交汇,郁雪非只感觉森冷,那是猎物天然的嗅觉。
即便经过这样一番拉扯,挂在肩头的西装依旧熨贴挺括,属于他的气息像是标记所有物般完全将她包裹,她想脱掉为时已晚。
商斯有替她拢好外套,唇角笑意温润,话却笃定到偏执,“你会再来找我的。”
郁雪非下意识要否认,“我……”
他用指压在她唇上,“不要反驳我。”
“曾经跟你说过,我送出的东西从不会收回,我想得到的,也从来没失手过。”
*
相比起商斯有在鸦儿胡同的院子,商家老宅要更方正大气些,院中央有棵百年丁香,一到四五月花开时,就晕成一片粉紫色的云霞。
这是四九城心地段,爬上房顶的露台,一片青砖黛瓦间可看见旧时宫宇的飞檐斗拱,时移岁易,角楼的墙漆变得斑驳,但商斯有印象里它一向红得浓郁,血一样刺眼。
他姿态松弛地坐在茶室里,手边是万寿枝托起的一只檀木嵌金丝鸟笼,四四方方的官印款,是清代南方流行的样式。
旁人求而不得的老物件,站杆上却立着只普普通通的金丝雀,见商斯有掬了一捧鸟食,便蹦蹦跳跳凑过来啄。
孟祁被这景象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左看右看,怎么都瞧不出那鸟有什么特别,“商川儿你啥意趣,用这宝贝笼子养那破鸟啊?”
商斯有不看他,“你懂什么。”
“行,你们都风雅,我俗,我就心疼这笼子,怕是好几辈子都没装过金丝雀。”
孟祁大剌剌地窝在摇椅里,抬眼看玻璃顶外的云卷云舒,跟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欸,小郁老师呐?”
“乔瞒的老师,你问我?”
“你俩不是熟么。”
说到这,孟祁来了兴致,撑起身子看他,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带来一块玩玩呗,好赖是第一个跟着你的人,大伙儿都想见识见识。”
提起这一桩,商斯有蓦地想到郁雪非那日的模样,一声不吭坐在那,任两行清泪滚下来,从下颌滑落,像他离开时,西府海棠簌簌的花雨。
他心头没由来地烦躁,手一倾,尽数把鸟食倒回笼子的食槽中,“再说吧。”
今天回老宅,也不是为了跟孟祁瞎贫的。
孟祁的父亲孟同甫现在任华大的校长,从前是老爷子的门生,好不容易有个彼此都清静的周末,便登门造访,顺便聊聊两家的婚事。
商斯有还有个表妹,小时候随着父母长在新疆,最近才回京来,性格文雅淑女,一下就被孟同甫相中,打算给自家不着边际的儿子说说亲。
这事儿商斯有不很在意,只是想起调查江烈时资料里写他为了出国名额没少巴结褚平,才生出些旁的心思来。
不是想出国么,送他去就是。
省得成天碍眼。
看完老爷子,孟同甫和商问鸿也坐上了茶桌,商斯有和孟祁起身问了句好。
孟同甫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时间过得真快,仿佛俩小子昨儿还在大院里打打闹闹,一眨眼,都长成大人了。”
孟祁没正形地接嘴,“可不么,二十几年还没长大,那得送博物馆去。”
孟同甫笑着的脸僵了一瞬。
气氛尴尬,商问鸿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川儿给你孟叔斟一盏茶,明前龙井,你最喜欢的。”
商斯有依言照做,全没了适才饲鸟那点散漫劲儿,整个人举止气度无不写着板正周到四字。
每次看商斯有这样,孟祁他们哥几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都是一路货色,就他最能装。
果不其然,孟同甫的夸赞如影随形,“要不说商家家风好呢,咱们大院里这些孩子,就小川最像样。”
“孟叔谬赞。”
商问鸿呷了口茶,对这样的表扬很受用,平日里冷峻严肃的脸上,才真正浮现笑意,“是,小子还算懂事。”
说着,茶盏往桌上一搁,汝窑瓷碰撞声清脆,“但咱祁连也不差啊,搁西郊开的馆子生意不错吧?”
孟祁嚯了一声,原地开始侃他的生意经,“要说起来,当时盘下那院子我爸还不看好,说那地儿冷清没人去,在我的精心运作下,现已是如火如荼,风生水起……”
孟同甫拍了拍他,“打住,你那叫精心运作么?那是投机倒把!你看看川儿,按部就班进集团,眼下都能独当一面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你老子省点心?”
孟家父子俩说话相声似的,相比起来,商斯有与商问鸿就没那么亲昵。
但这也是商家常态。
商问鸿随便问了问他最近的工作情况,商斯有一一答了,除此之外,再无多言。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孟祁的婚事上。
商斯有抬手添茶,“姑姑姑父还没带着秦穗回来,孟叔倒惦记上了。”
“祁连是个没正形的,穗穗乖,我想着刚好有人治治他。”孟同甫叹了口气,“听云和翰文素养摆在那,教出的孩子肯定一等一的好,我不早些来,难道等别人捷足先登呐?”
“您日理万机,还要操心这个?”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川儿,你爹也愁着你呢,不过他不肯说罢了。”
他敛眸喝茶,笑意寡淡,“我还不急。”
“三十而立,也该正经考虑考虑。”商问鸿若有所思道,“上回老朱还问我,要不要跟他闺女见见面?我印象里你们小时候认识的,后来老朱南调断了往来,眼下人家长成大姑娘了,再重新了解了解。”
“最近集团忙,闲下来再议吧。”
商问鸿睨他一眼,没说话。虽然儿子与他疏离,但毕竟那样多年父子,当然明白商斯有没有明着答应的事情,就是回绝。
可他之所以不像孟同甫那样焦头烂额,是因为商斯有稳重,做事向来有分寸,不至于太逾矩。
眼下儿子长成芝兰玉树,他也一天天老去,没那么多心力像商斯有幼时那样管教,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最后没有父母拍板,商斯有也不会真敢领着什么荒唐的人进门。
聊好等商听云一家返京后就安排见面事宜,已是午饭时分。
本来商问鸿还想留孟家吃饭,孟同甫说下午学校有个会,婉拒了。
商斯有起身送客。
商老爷子肺不好,大院里不让吸烟,孟祁捱不住瘾先跑出去等,因此出四合院时,只有商斯有跟孟同甫二人。
孟同甫客气道,“小川,往后要是孟祁真能跟穗穗接触,你得帮我看好他,别惹人家生气,这样好的儿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放心吧孟叔,祁连他自个儿也有分寸。”
车早在门口恭候,商斯有送到垂花门下,车窗上反射的日光灼灼,他不由眯了下眼,“对了,还有个事儿想向您打听打听。”
孟同甫顿住脚步,“说吧,和你孟叔客气什么?”
“华大下一年公派留学的名单公布了么?”
“快了,这两天正在讨论呢,怎么了?”
他一副不扫旁人阶前雪的模样,难得关心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孟同甫不由好奇。
“劳您帮忙看看名单里有没有个信息学院叫江烈的,若是没有的话,能通过什么法子联系上合适的项目,所有费用我来出。”
“那你这算资助啊。”孟同甫咂摸一番,“做好事不留名,学雷锋呢。”
商斯有却只是笑,“且当我是这样吧。”
将孟家父子送离后,商斯有转身回大院,夏哲的电话打了进来,“商总,郁小姐说有急事想见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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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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