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七号房,确实比刑讯室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虽仍是石墙铁栏,但有一张铺着干草和粗布的木榻,一张固定在地上的小木桌,甚至还有一个通风透气的窄窗,虽然窗外是诏狱的内墙,并无景致可言,但至少能透进些天光,听见外间淅淅沥沥的雨声。
陆昭明盘腿坐在榻上,指尖夹着一片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干肉脯,逗弄着肩头的小雪团儿。
那小东西两只前爪抱着肉脯,啃得津津有味,尾巴惬意地晃动着。
“慢点吃,没跟你抢。”陆昭明戳了戳它鼓囊囊的腮帮子,眼神却有些飘忽,并未真正聚焦在松鼠身上。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刑讯椅上那股冰冷刺骨的绝望感。
那情绪太过强烈,绝非寻常案犯所能留下。
这皇城司诏狱,果然是个吞噬血肉与魂灵的魔窟。而那位顾指挥使……
陆昭明脑海中浮现出顾惊弦那张冷峻的脸和深不见底的眸子。
此人气场极强,心思深沉,绝非易与之辈。自己一时兴起,卷入这趟浑水,是对是错?
但他天性中的好奇与某种冥冥中的牵引,让他并不后悔。
沈万金的死法,那种被剥夺了意志、沦为纯粹“傀儡”的状态,让他从心底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与探究欲。
这背后,定然隐藏着极不寻常的东西。
“吱吱!”小雪团儿吃完了肉脯,意犹未尽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陆昭明回过神来,轻笑一声,又摸出一片肉脯:“你倒是心宽。罢了,既来之,则安之。看看这位顾大人,究竟能查出些什么。”
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闭上眼,不再去主动感知外界纷杂的情绪残留,只是静静地调息,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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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顾惊弦值房。
烛火通明,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顾惊弦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数卷泛黄的卷宗,以及李琰刚刚呈上的、从沈万金卧房及尸体上获取的初步勘验记录。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是顾惊弦惯用的醒神香。
“大人,属下已带人再次仔细搜查了沈府,尤其是沈万金的卧房及周边。”李琰肃立禀报,“确实如那陆昭明所言,发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细微之处。”
“讲。”顾惊弦头也未抬,目光落在卷宗上一行关于西域奇药的记载上。
“首先,是熏香炉。”李琰道,“炉内的香灰看似是普通安神香,但作作在其中发现了几粒极细微的、未曾完全燃尽的深褐色颗粒,质地坚硬,非安神香所有。已交由药房查验。”
顾惊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继续。”
“其次,在沈万金的指甲缝里,除了木屑和皮屑,还发现了几根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丝线。”李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心证物,打开,里面是几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丝状物,在烛光下几乎肉眼难辨。“此物坚韧异常,寻常刀剑难以割断,不知是何材质。”
顾惊弦终于抬起眼,看向那几根细丝。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根,指尖传来一种冰凉滑韧的触感。
“冰蚕丝。”他缓缓吐出三个字,语气笃定。
李琰一惊:“冰蚕丝?据说是产于西域雪山之巅的奇物,寸丝寸金,不仅坚韧无比,据说还有安神定惊之效?怎会出现在沈万金指甲里?”
“安神定惊?”顾惊弦唇角勾起一丝冷嘲,“若与特定药物混合燃烧,其效或许恰恰相反。”他将那根冰蚕丝放回油纸包,目光锐利,“沈万金尸体可有新发现?”
“有。”李琰神色更加凝重,“作作剖验了尸体,发现其五脏六腑并无明显病变或中毒迹象,但……在其头颅后颈与脊椎连接处,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孔,周围组织有轻微灼烧坏死的痕迹。因被头发覆盖,初次检验时未能发现。”
针孔!颈后!
顾惊弦眸光骤然一凝。
卷宗上有记载,某些控心邪术或奇药,便是通过脑后要穴注入,以达到操控心神的目的。
冰蚕丝,未知香料颗粒,颈后针孔……这些线索碎片,似乎正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拜火教……”顾惊弦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书案上另一份卷宗。那是三年前一桩旧案的记录,涉及西域商队,其中便隐约提到了“拜火教”以奇异香料惑人心智的传闻,只是当时证据不足,未能深究。
难道他们沉寂三年,再次卷土重来?目标为何是一个富商?
“沈万金近日可与西域之人有过接触?家中可曾丢失财物?”顾惊弦问。
李琰回道:“已询问过沈家仆役,沈万金月前确实接待过一队西域胡商,洽谈过一批香料买卖,但似乎未能成交。至于财物,库房金银细软均未短缺,但……有一名妾室提及,沈万金书房暗格中珍藏的一枚‘赤炎琉璃珠’不见了。那妾室说,沈万金对此珠极为珍视,平日从不示人。”
“赤炎琉璃珠?”顾惊弦眉头微蹙,此物听起来便不似中土所有。
“是,据说鸽卵大小,色泽如火,内含流光,是罕见的宝石。”李琰补充道。
目标明确,只取一珠。
杀人并非为了劫财,而是为了灭口,或是为了达成某种“仪式”?那诡异的狂舞而死,更像是一种献祭或是某种邪术的副作用。
顾惊弦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
京城笼罩在一片迷蒙水汽之中,仿佛隐藏着无数看不清的秘密。
陆昭明的脸再次浮现在他脑海。那个青年,仅凭“远远一瞥”,就精准地点出了“傀儡”与“甜香”这两个关键。是巧合,还是他真有过人的本事?
他或许……值得一用。
“去丙字房。”顾惊弦转身,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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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通道幽深,脚步声回荡。
顾惊弦来到丙字七号房外,挥手让守卫退开一段距离。
透过铁栏,他看到陆昭明正闭目盘坐,呼吸匀长,竟似在打坐练功。他肩头那只白色松鼠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陆昭明缓缓睁开眼,看到顾惊弦,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顾大人,可是给我送晚饭来了?诏狱的伙食怎么样?”
顾惊弦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直接开门见山:“冰蚕丝,颈后针孔,赤炎琉璃珠。你怎么看?”
他直接将三个关键线索抛了出来,既是询问,也是试探。
陆昭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兴致盎然:“哦?进展这么快?看来皇城司果然名不虚传。”
他站起身,走到铁栏边,与顾惊弦隔栏相望:“冰蚕丝……这东西可不常见,据说能导气,也能储‘意’。用在邪术里,或许是作为引导某种力量或药物的媒介?颈后针孔,那是人身大穴,轻刺可致人昏聩,重刺可夺人性命,若是辅以药物,操控心神也并非不可能。”
他的分析竟与顾惊弦的判断**不离十。
“至于赤炎琉璃珠……”陆昭明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听名字就是西域来的玩意儿。‘拜火教’拜火,这种如火般的宝石,对他们而言,恐怕意义非凡吧?说不定是什么圣物之类的东西。”
顾惊弦凝视着他:“你似乎对拜火教颇为了解?”
“谈不上了解。”陆昭明摊手,“走南闯北,道听途说罢了。西域那边信奉拜火教的部族不少,教义分支也多,有导人向善的,自然也有走邪路的。能用出这种‘傀儡’手段的,肯定是后者无疑。”
他的话语流畅自然,眼神坦荡,看不出丝毫作伪。
顾惊弦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想戴罪立功?”
陆昭明桃花眼一亮:“大人改变主意,愿意用我了?”
“不是用,是给你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顾惊弦语气冷淡,“若你无用,后果自知。”
“明白明白!”陆昭明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先从哪儿开始?再去沈府看看?说不定有我……嗯,有我们皇城司遗漏的线索呢?”他适时地改了口,显得十分上道。
顾惊弦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又瞥了一眼他衣襟里被吵醒、正迷迷糊糊探出头的小雪团儿。
“李琰。”他唤道。
“属下在。”
“带上东西,再去沈府。”顾惊弦下令,然后目光转向陆昭明,“你,跟我一起。”
他亲手打开了牢门的铁锁。
陆昭明整了整微皱的青衫,抱起小雪团儿,施施然走了出来,站在顾惊弦身侧,深吸了一口诏狱外相对“清新”的空气。
“合作愉快,顾大人。”他侧头,对着顾惊弦粲然一笑,那笑容在诏狱幽暗的光线下,竟有些晃眼。
顾惊弦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当先向外走去。玄色的衣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陆昭明也不在意,快步跟上,与顾惊弦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他看着前方那挺拔冷峻的背影,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这潭水,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雨势渐小,但夜幕已彻底降临。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悄然驶出皇城司,再次融入了京城的夜色与细雨之中,向着那座发生过诡谲命案的沈府而去。
新的线索已经浮现,而临时组成的搭档,也即将踏上真正的勘察之路。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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