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的家比外观更显陈旧,却透出一种被无形规则严密约束后的刻板整洁,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遵循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柴火气味与老旧木料沉黯的香气悬浮其中,勉强掩盖住自门缝间隙渗入的一缕若有若无的甜腥——那是镜湖的气息,如同某种活物的吐纳,徘徊不散,带着近乎生命的黏腻感。
厅堂狭小,陈设简朴至寡淡。一张边角被岁月磨钝的方桌,几条木质纹理模糊的长凳,角落静默地堆放着几件农具,刃口黯淡,仿佛连金属也于此地失去了锋芒。墙壁上悬挂着数串风干作物,色泽褪尽,形态枯槁,难以辨认最初的品类。唯一略显突兀的,是正对大门那面墙上悬挂的一面旧铜镜。镜缘被时光蚀得模糊,镜面蒙着一层薄灰,映出的景象扭曲而昏暗,宛若另一个维度投来的、失真而缄默的一瞥。
“寒舍简陋,让你见笑了。”村长搓了搓手,那笑容像是用刻刀勉强雕琢上去的,弧度标准却缺乏应有的温度与肌理。他引着颜辞镜走向一侧的走廊,“这边是空房,平时没人住,但还算干净。”
走廊狭窄幽深,如同沉入建筑物内部的秘密脉管。只有尽头一扇极高极小的窗,吝啬地透入些许被挤压得变了形的天光,两侧的房门皆紧闭着,沉默如同墓碑。村长推开右手边最后一扇门,老旧的合页发出冗长而嘶哑的吱呀声,扬起细微尘埃,在微弱光线下纷扬如雾。
房间狭小,仅容一床一桌一椅。床板硬实,铺着素色粗布床单,散发着日光曝晒后又被长久闲置的寂寥气味。木桌靠墙,桌面空荡,一层极细的灰尘如同时光蜕下的透明蝉翼,无声覆盖。墙壁是粗砺的土坯,指尖触及,能感受到一种扎手的、原始的颗粒感。整个空间被一种长年无人居住的空寂所填满,呼吸间都能感受到那种被时光遗忘的沉滞。
“你就歇在这里吧。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动静,最好都不要出来。”村长伫立于门口,并无踏入之意。他压低了嗓音,语气里那层刻意经营的温和褪去,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沉甸甸的告诫,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某种隐晦的恐惧,“夜里风大,湖边的声音……有时候听着是有点吓人。关紧门窗,睡你的觉就好。”
颜辞镜的目光在房间内迅速巡弋,最后精准地落定于村长脸上。对方眼神游移,避开了他的直视。那告诫表层是关怀,深层却是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疏离,像是在确认某种不容逾越的安全距离。
“谢谢提醒。”颜辞镜语气平淡无波,应答得既未显露接纳,也未表示质疑,仅仅如同接收了一段寻常信息。他行至桌边,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桌面,指腹即刻沾染上一层极细的尘灰——除了这桌与床,房间其余角落似乎都被异常仔细地打扫过。
村长似已完成任务,明显松懈下来:“那你先休息,吃饭的时候我叫你。”言毕,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后撤步,顺手带上了房门。那一声轻响,并非终结,反而像是一道序幕被悄然拉启。
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颜辞镜立于原地,并未即刻检查床铺或坐下。他微微侧首,耳廓捕捉着门外残存的振动。村长的足音消失于厅堂方向,随后传来一阵轻微得几近幻觉的、像是重物被挪动的摩擦声,接着,万籁重归沉寂。
一种被精心布置过的、充满暗示的寂静。
他步至门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粗糙的木门板。门从外部无法锁死,仅有一个简单的内侧门闩。他并未落下门闩,而是将耳廓贴近那道狭窄的门缝,屏息凝神,感知着外部世界的每一丝微澜。
外面并非绝对的死寂。极细微地,一种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自房屋更深的腹地传来,粘滞而迟疑,间或夹杂着极其微弱的、仿若低语又似叹息的破碎音节,断断续续,难以拼凑出完整意义。这声响不属于方才离去的村长,步调更沉滞,气息更孱弱,恍若源自另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维度。
这栋房屋之内,另有其人。
颜辞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身形未有分毫动作。他退回房间中央,目光再次如同精密仪器般扫描过这个狭小的囚笼。墙壁、地面、屋顶椽木……最终,他的视线锐利地定格于那张木桌所倚靠的墙壁之上。
那片区域的墙皮色泽,似乎与周遭存在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差异,略显洁净,仿佛近期曾被某种物体遮挡,方才移去不久。
他行至墙边,屈起指节,用关节处极轻地叩击那片可疑区域。
叩。叩。
声响略显空泛失真,迥异于其他部位传来的实心闷响。
颜辞镜眸光沉静似古井深潭。他并未试图立刻挖掘或破坏墙体,那无疑是鲁莽的打草惊蛇。他只是将这一坐标清晰地镌刻于记忆深处,旋即仿若毫无所察般,行至床边坐下,闭目养神。呼吸平稳绵长,竟似真的沉入了浅淡的睡眠。
时间在这片绝对的岑寂中,如同黏稠的墨液般缓慢流淌。窗外的天光一寸寸黯淡沉沦,最终被毫无杂质的墨黑彻底吞噬。村庄的夜晚降临得迅疾而蛮横,不见灯火,不闻犬吠,唯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重如铁的黑暗与死寂,浓稠得令人窒息。
不知流逝了多久,门外终于再度响起脚步声,属于村长的、刻意放重的步伐。
“年轻人,吃饭了。”他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被木质滤过,显得沉闷而疏远。
颜辞眼睫微动,睁开双眼,眸底一片冰封般的清明,不见半分朦胧睡意。他起身,利落地拉开房门。
村长端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伫立门外,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窜动,在他脸上投下摇曳扭曲的阴影,使那张努力维系平静的面容更添几分诡谲的阴晴不定。昏黄的灯光仅能照亮有限的范围,走廊深处依旧沉没于无法化开的浓稠黑暗之中。
晚餐陈列于厅堂的方桌之上,简单至近乎简陋。一碗内容物模糊的糊状粥品,一碟色泽暗沉的咸菜,还有两枚干硬得如同岩石的饼子。
“村里条件差,没什么好东西,将就吃点吧。”村长说着,将油灯置于桌角,自己率先坐下,却并未动筷,只是目光沉滞地望向颜辞镜。
颜辞镜于他对面落座。粥食入口,味道并不愉悦,那股萦绕不散的甜腥气息似乎愈发顽固地纠缠于嗅觉,甚至隐隐令人错觉食物本身也沾染了那若有若无的诡谲味道。他进食的速度缓慢而稳定,每一口都仿佛经过无声的丈量,面容之上读不出丝毫的喜恶情绪。
席间唯有碗筷轻微碰撞的细响,沉默如同巨石压顶,窒息感弥散。
“村长一直住在这里?”颜辞镜蓦然开口,声线平稳地切开凝滞的空气,于寂静的厅堂中显得格外清晰锐利。
村长似被这突兀的发问惊扰,指节几不可察地一颤:“啊?是……是啊,祖祖辈辈都住这儿。”
“镜湖,很特别。”颜辞镜的语气仿若随口的慨叹,目光却落定于那簇跳跃不定的灯焰之上,仿佛那微弱的光芒比眼前的食物更具吸引力,“来的路上听说了一些传说。”
村长的脸色在摇曳灯光下倏地变了变,肌肉骤然绷紧。他下意识地瞥向那面悬挂于墙的旧铜镜,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都是……都是些老人哄孩子的瞎话,当不得真。那湖……就是个大点的水塘子,没什么特别的。”
他的否认迅疾而潦草,裹挟着一种昭然若揭的防备与慌乱。
“是么。”颜辞镜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追问,转而拈起那枚干硬的饼子,慢条斯理地掰下一小块,“村里好像人不多?”
“唉……年轻人都想法子出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骨头。”村长叹了口气,此次的情绪显得真切了些许,渗入一丝落寞,“守着这湖,也守不出什么名堂……”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仿佛骤然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眼神惶惑地飘向窗外无边的黑暗,语气重新变得生硬板结:“快吃吧,吃完早点休息。夜里……千万别出门。”
这已是第二次明确的强调。
颜辞镜未再言语,沉默地用完分到的食物。村长如坐针毡,迅速收拾起碗筷,再次掷下一句“早些歇息”,便端起油灯,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厅堂通往深处的黑暗里,将颜辞镜独自遗落于一片完整的黑暗之中。
油灯被携离,最后的光源湮灭。黑暗如同拥有生命与重量的活物,瞬间扑涌而上,吞噬了整个空间,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窗外渗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画出窗棂的模糊轮廓。
颜辞镜并未移动。他在至暗中静坐片刻,感官如同夜行的捕猎者般悄然苏醒并无限延伸。他听见风掠过屋檐的细微呜咽,听见远处镜湖方向传来的、规律到令人心悸的单调水声,以及……这栋房屋本身在寂静中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木质吱嘎呻吟。
还有那源自房屋深处的、拖沓的脚步声与破碎低语,在绝对寂静的烘托下,似乎变得清晰可辨了一线。
他站起身,未发出丝毫声响,如同本身便是黑暗的一部分。他凭借精准的记忆,悄无声息地重入那条狭窄的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间。
在经过另一扇紧闭的房门时,那拖沓的声响与含混低语正清晰地从门板后渗透而出。他步履未停,甚至未曾侧目一瞥,径直回到己身房间,轻轻合上门,插上了那根并不牢靠的门闩。
他并未躺下,而是再次行至那面墙壁之前。
于浓墨般的黑暗里,他的手指精准无误地触碰到那片声响空泛的墙皮。未有工具,他只以指甲在边缘极其轻微地刮擦数次,一道发丝般的细微缝隙便显现出来。他俯身,将右眼贴近那道裂隙。
裂隙的另一边,似是另一个房间。同样被黑暗统治,但隐约有极其微弱的光线来源,或许是另一扇窗外渗入的惨淡天光。
而藉由那微光,他窥见——一双脚。
一双枯瘦异常、布满深褐色斑点的脚,无力地垂落于床沿,仿佛已失去所有生机。脚踝处,似乎缠绕着某种异物,在微弱光线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类似金属的冷硬光泽。那拖沓的摩擦声与低语,并非源于行走,而是这双脚的主人无意识地在床沿摩擦挪动,以及从喉间溢出的、含混不清的破碎呓语。
视线受限于狭小的缝隙,无法窥见更多。但空气中,那股甜腥的气息于此地似乎变得浓郁了一丝,仿佛正从那缝隙的另一端无声地渗透蔓延而来。
颜辞镜缓缓直起身形。
村长家中,果然蛰伏着秘密。一个被刻意隐藏的、似乎正以某种方式被限制行动的人。这与村民的离奇失踪,与镜湖那诡谲的传说,是否存在某种晦暗的交集?
他退回床边,和衣躺下,闭上双眼,呼吸依旧平稳得无懈可击。
窗外的风声似乎凛冽了些许,它们掠过死寂的湖面,穿过幽暗的树林,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哀鸣,间歇地夹杂着那规律到令人不安的水声,一声声,叩击着寂静的夜鼓。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在那风声与水声交织的间歇深处,一种崭新的声音,极其微弱地,钻入他敏锐的耳膜。
像是……许多人的低语重叠交织,含糊不清,既似从极遥远的彼岸传来,又仿佛近在耳畔呓语,缥缈得如同幻觉。若凝神细辨,却又只剩风声呜咽。
但颜辞镜确信,他捕捉到了。
那声音的来源方向,清晰地指向镜湖。
他倏然睁开双眼,于浓稠的黑暗里,目光清亮锐利如淬火寒刃,仿佛能洞穿一切障壁,直直刺向那片沉眠于夜色下的、死寂而深不可测的湖水。
夜,仍漫长如永劫。
而某些沉眠已久之物,已然于深水之下,悄然苏醒,开始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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