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像一砚凝固的墨,沉沉压了下来。寒意深重,无声地沁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冽到近乎刺骨的触感,针尖般细微地扎在肺叶上,却反常地令人神智清明。
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息,在极致的低温里似乎暂时蛰伏了下去,只余下这片天地最原始的清冷,纯粹得近乎残酷。
颜辞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村长家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身形融入将退未退的夜色,薄得像一片雾。整个镜村沉陷在一种近乎昏迷的深睡之中,连风声都吝啬给予,万籁俱寂,仿佛所有生灵都被抽走了魂灵。唯有他自己极轻的脚步落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转瞬便被这无边的、沉重的寂静彻底吞没。他没有回头,目光沉静地望向前方,径直走向村庄后方——那片在将明未明的混沌天色中,如同巨兽匍匐般、轮廓模糊却带着无声压迫感的密林。
依据那本皮质册子上破碎却关键的指引,“循溪北上”是唯一的路径。
在林地边缘,拨开那些纠缠得如同绝望手臂的枯藤与低矮灌木,他果然寻到了一条几乎被层层枯枝落叶彻底掩埋的细小溪流。溪水淙淙流动,在这万籁俱寂的黎明前夕,声响被放大得异常清晰,甚至显出几分突兀的生机。水流冰冷刺骨,指尖触及,那股寒意能瞬间穿透皮肤,直抵血脉深处。溪水的颜色却透着一股不祥,是一种略显浑浊的深赭色,水底的石块也大多呈现出一种被某种物质长期浸泡侵蚀后的沉黯黝黑,表面异常光滑,触手生凉。
他不再迟疑,沿着溪流逆流而上,向森林深处进发。
脚下本就模糊的路径很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盘根错节、虬结凸起的巨大树根,湿滑得踩上去几乎站立不稳的厚密苔藓,以及层层叠叠不知积累了多少年、散发着浓重**气息的松软腐叶。每一步都像踏在时间的腐朽尸骸之上。光线极其微弱,只有头顶枝叶缝隙间漏下的一点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周遭扭曲枝干的狰狞轮廓,如同无数鬼爪伸向灰蒙的天空,渴求着无法触及的光明。林间的空气比村庄里更冷,那股甜腥味在这里似乎被层层林木过滤而变淡了,却被另一种更原始、更蛮荒的潮湿腐朽气息所取代,浓烈地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腐烂木质的微酸,以及某种未知菌类散发的、微带辛辣的怪异味道,吸入肺里,沉甸甸的。
这里的寂静是另一种形态的、更具重量的压迫。并非绝对的无声,而是充满了各种细微却足以令人神经持续紧绷的异响一一不知名虫豸在深厚落叶层下无止境爬行的窸窣声,像永无止境的低语;某种夜行小兽受惊掠过灌木丛时的细微摩擦声,仓惶而隐秘;还有从极远处迷雾深处偶尔传来的、根本无法分辨来源的怪异啼叫,短促而尖锐,像冰冷的针尖骤然划破黑暗的绒布,又迅速被更深的、贪婪的寂静吞没,不留一丝余韵。
颜辞镜的目光在昏暗中锐利如淬火的寒刃,不断冷静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不断移动变幻的阴影区域。他的动作轻盈而精准,像最灵巧的猫科动物,总能巧妙地避开那些容易发出断裂声响的枯枝,每一步都落在最稳固的着力点,速度却并未因此减慢,始终保持着向北的准确朝向,仿佛体内嵌着一枚永不偏差的罗盘。那本册子上“其径险”的警告清晰烙印脑海,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与懈怠,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最敏锐的状态。
“见黑石三转……”他于心中默念着这唯一的指引,全部心神都专注于搜寻溪流旁可能出现的显著标记。前行约莫半个时辰后,第一块巨大的、通体黝黑如墨染的岩石赫然出现在溪流转弯的湍急之处,形状嶙峋怪异,沉默地矗立着,宛如一个亘古存在的、忠于职守的阴郁守望者,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他依言转变方向,果断离开了溪流这个相对明确的参照,向着更幽深、更难以辨识的密林深处继续穿行。
脚下的路变得愈发艰难且难以辨认。不知从何时起,乳白色的雾气开始弥漫开来,起初只是丝丝缕缕,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缠绕在膝间腿畔,带着试探的意味。越往林木深处走去,便越是浓重粘稠,最后如同涨潮般从四面八方的林木深处漫涌而来,贪婪地吞噬着本就有限的视野,将能见度急剧降低至仅能看清身前几步的范围。树木在浓雾中变得影影绰绰,形态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活过来,伸出鬼魅般的枝桠攫取生灵。周围的温度也在明显下降,雾气带着一种能浸透骨髓的湿冷寒意,无声地掠夺着肌肤上仅存的热量,冷得刺人。
第二块黑石是在一处陡坡的边缘找到的,它的一半已深深埋入湿滑的泥土之中,表面布满了滑腻冰冷的墨绿色苔藓,触手一片湿寒。他再次依照指引,转变了前进的方向。
此刻的浓雾几乎遮蔽了一切,目力彻底失效,世界沦为一片混沌的乳白。他只能依靠指尖触碰冰冷树干的触觉、脚下感知地面的变化,以及脑海中精准如同烙印的方向感,艰难地摸索前行。脚下时不时踩到隐藏的坑洼或极其滑溜的石头,每一次微小的失衡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而那种自踏入密林起就如影随形的、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藏在雾气的每一个流动的缝隙里,充满恶意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这个胆大包天的闯入者,评估着,等待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无处不在的窥视感中,左侧浓雾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诡异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很多片干燥脆硬的树叶被某种力量同时急促地摩擦搅动,哗啦作响,又尖锐地夹杂着某种坚硬的细小物体高速敲击地面的“哒哒”声,节奏混乱而迅疾到令人头皮发麻,并且正清晰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快速逼近!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混乱的恶意。
颜辞镜瞬间停下所有动作,身体微微压低,重心下沉,整个人进入一种极致的戒备状态,肌肉绷紧如弦,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冷静地评估着威胁的方位与性质。他没有慌乱后退,而是迅速扫视身旁环境——那是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古树,树干底部有一处因岁月侵蚀形成的明显凹陷,足以提供暂时的庇护。
那诡异的声音越来越近,浓雾被剧烈搅动,翻滚不休,隐约能看到一个矮小却动作奇快到非人般的黑影,正以一种四肢着地的、完全违背常理的怪异姿态,疾速窜行而来,带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的腥臭之风!
颜辞镜没有丝毫犹豫,判断仅在电光石火间完成。他猛地向树后凹陷处一闪,最大限度地收缩身体,减少自己的暴露面积,将自己彻底隐匿于阴影与树干粗粝的庇护之后。
几乎就在他藏好的下一秒,那东西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风,从他方才所站的位置一掠而过!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和那股强烈得挥之不去的、类似野兽巢穴积年累月的腥臊恶臭。它似乎并未发现藏匿起来的颜辞镜,或者说,它的目标并非在此,只是恰好途经此地,那混乱刺耳的哒哒声和树叶摩擦声毫未停顿,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另一侧更加浓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迷雾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令人反胃的气味久久不散。
颜辞镜缓缓从树后走出,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冰冷的锐芒,像寒星划过夜穹。那东西的速度和移动姿态,绝非寻常山林野兽。是册子上提到的“山魈”?还是这片被诅咒之地自行滋生出的、依靠那诡异湖水而存在的其他邪异之物?疑问掠过心头,但他没有时间深究。找到那个术士,才是此刻唯一至关重要的、必须达成的目标。
他继续前行。雾气浓得几乎化不开,彻底沦为一片混沌的、阻碍一切视线的乳白之海,目力所及仅限身前几步。他全靠强大的记忆力和近乎本能的方向感在迷雾中摸索向前,每一步都踏得无比谨慎,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终于,在几乎要彻底失去方位感的边缘,第三块黑石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路标,出现在眼前。它比前两块都要小上许多,半埋在厚厚的、湿漉漉的落叶之下,若不细看极易错过,仿佛是对寻路者最后的考验。
依循指引再次转向。这一次,没走多远,前方厚重如墙的、令人绝望的雾气竟奇迹般地淡薄了一些,一片小小的、被古老树木沉默环抱的林间空地,以及空地中央一栋极其低矮简陋的木屋轮廓,艰难地、却又真实地穿透迷雾,逐渐显现出来。
那木屋仿佛已经与这片原始森林彻底融为一体,呼吸与共。屋顶覆盖着厚厚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的深绿色苔藓和层层枯叶,墙壁是用未经任何处理的粗木简单拼凑而成,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透着一股顽强的、却又濒临瓦解的颓败。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看起来饱经风霜、摇摇欲坠的简陋木板门,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彻底散架,结束它漫长的使命。屋外散乱地堆着一些劈好的木柴和几捆正在晾晒的、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形态的干枯草药,散发出浓郁而苦涩的、带着药性的奇异气味,固执地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这片空地寂静得可怕,连之前林中那些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声响也彻底消失了,仿佛存在着某种无形的界限,隔绝了所有活物的声息,形成了一片绝对的“静默之域”。
颜辞镜没有立刻靠近。他停在空地边缘,如同融入林影的一部分,目光冷静地仔细观察。木屋看上去毫无生气,破败得像已被废弃了多年。但他敏锐的视线捕捉到,门前那片泥泞的地面没有积累太多的落叶,似乎有人经常在此走动,留下了一条模糊的路径。以及,那扇破旧木门的门闩部位,木质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光滑不少,显然近期仍被频繁使用,与屋子的整体破败感形成一种微妙的矛盾。
他缓步走近,在距离木屋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能表达意图,不至于显得突兀具有威胁,又留有足够的反应空间,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请问,有人吗?”他开口,声音平稳低沉,却奇异地具有穿透力,轻易划破了凝滞的浓雾,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足以让屋内任何存在听见,却不会惊动更远处可能潜伏的东西。
没有回应。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唯有雾气无声流淌,仿佛时间于此地已然凝固。
等待了约十秒,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块。颜辞镜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悄然带上了一丝不容忽视的笃定与分量,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我循溪北上,见黑石三转而来。寻求关于镜湖的答案。”
他将“镜湖”二字稍稍加重,如同投石入水,试探着深处可能激起的涟漪与反应。
话音落下,依旧是片刻的、令人压抑的、仿佛被拉长了的寂静。
然后,那扇破旧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木板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冗长的吱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道目光,从那道幽深的缝隙里骤然投射出来,如同实质般落在颜辞镜身上,上下扫视,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一眼望穿的目光。混杂着锐利如鹰隼的审视、经年累月形成的孤僻与警惕、一种仿佛已与世隔绝太久的冰冷淡漠,以及在那一切的最深处,一丝难以彻底掩饰的、仿佛被漫长孤寂时光磨损却仍未熄灭的锐利光芒,与某种近乎偏执的、对特定事物的强烈探究欲。
缝隙后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一个极其瘦削的身影轮廓,穿着深色、几乎要与身后黑暗融为一体的陈旧衣物,像是一道凝固的影子。
一个沙哑、干燥得像是两片枯叶在相互摩擦的嗓音,从门缝里缓缓地渗了出来,飘忽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带着磨砂般的质感:
“外面那些东西……没拦住你?”
他没有问来者是谁,来自何处,也没有直接否认自己的身份,反而先问了一个关于路途上那些诡异危险的问题。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平淡得近乎麻木,仿佛早已对答案失去了期待。
颜辞镜坦然迎接着那道能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脸上未见半分波澜,如同面对一阵寻常的风。
“它们速度很快,”他平淡地陈述,如同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工具,冷静地剖析其特性,“但不够聪明。”没有炫耀,没有后怕,只是客观的结论。
门后的目光似乎因这个过于简洁却直指核心的回答而凝滞了一瞬,仿佛冰层下的水流稍有迟滞,被打破了某种固定的认知。随即,那沙哑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一缕极细微的嘲讽,又掺杂了点别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意外”的、难以名状的东西。
“哼……看来,你比之前那些喂了湖的废物,强上那么一点。”
吱呀——
木门发出一阵更响的、令人担心它随时会解体呻吟的声音,被更大程度地从里面推开,露出了门后那人更多的样貌。
瘦削,苍白,年纪似乎已然不小,岁月和孤寂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无法磨灭的纹路,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锐利得惊人,如同淬火的黑曜石,与他整体散发出的枯槁腐朽气息形成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对比。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一半已经枯死、另一半却仍在顽强汲取养分并透着一股邪异生机的老树,矛盾而令人不安,仿佛本身就是这片森林的化身。
“进来吧,”他侧过身,让出通往屋内的通道,语气依旧干巴巴的,听不出任何欢迎的温度,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的疲惫和或许与生俱来的冷淡,“既然你找到了这里,又没变成林子里的肥料……或许,你确实值得浪费我一点时间。”
门内是一片更深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浓烈地混合着难以辨明的草药苦涩味、陈年积压的尘土味,以及一种类似金属和矿石的、独特而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踏入一个截然不同的、被时光遗忘的领域。
颜辞镜没有任何犹豫,迈步,踏入了那片未知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果断得没有一丝迟疑。
木门在他身后,发出最后的、沉重的吱呀声响,缓缓地、彻底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迷雾笼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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