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在身后合拢的声响,沉闷而滞涩,仿佛一声被扼在喉间的叹息,将外界那片稀薄的天光与流动的雾气彻底隔绝。整个世界骤然收缩,挤压进这片令人窒息的昏暗里,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独立于现实之外的异度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吸入肺腑的是浓稠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无数秘密尘埃的空气。
唯有角落那座低矮的土炉,内里挣扎着跃动一簇微弱的火苗,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光线昏黄不定,勉强驱散咫尺之内的浓稠黑暗,却也将更遥远的角落推向更深的、仿佛潜藏着无数不可名状之物的阴影深渊。空气凝滞,混浊得几乎能触摸到漂浮的尘埃颗粒。浓烈到刺鼻的草药苦涩味霸道地占据主导,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一切,几乎掩盖了其他气息,但若静心细辨,仍能嗅出尘土经年堆积的霉味、某种金属锈蚀后的冷冽腥气,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类似雷雨过后臭氧般的锐利气息,若有若无地刺激着鼻腔,预示着某种不寻常的能量残留。
视线需要短暂的适应,才能在这片昏暝混沌中勉强分辨物体的轮廓。木屋的内部比从外观测更为狭小逼仄,各种难以名状的杂物堆积如山,仿佛历经了几个世纪的收集与遗忘,几乎侵占了每一寸可供立足之地,行走其间需得异常小心,以免碰触到那些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物件。墙壁之上,并非寻常的装饰或遮瑕,而是钉满、挂满了一束束早已风干失水、形态扭曲怪异的草药,色泽沉黯,如同某种黑暗仪式后风干的祭品,在微弱光线下投下狰狞诡异的影子。粗糙搭建的木架层层叠叠,歪斜欲倒,上面摆满了形制不一的陶罐与石钵,内里盛放着色彩诡谲的粉末或质地粘稠得如同活物的液体,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令人不安的光泽。地面更是狼藉不堪,散落着打磨光滑的骨片、色泽奇异、仿佛蕴含未知能量的矿石,以及一些绘制了扭曲符号、边缘焦黑的皮纸碎片,整个空间仿佛一个原始而疯狂的实验室,又或是一场未及收拾的、弥漫着邪恶气息的祭祀预备现场。
那术士佝偻着背脊,步履略显蹒跚地挪到土炉边,像一株依附黑暗生长的藤蔓。他用一根前端已被烧得黝黑、仿佛沾染了无尽夜色的铁钳,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炉膛内将熄的炭火。几点火星倏然溅起,在空中划出短暂而绚烂的死亡轨迹,短暂地照亮了他瘦削如同刀削斧劈的侧脸轮廓,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锐利,仿佛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藏着无数被岁月尘封的、足以颠覆认知的秘密,目光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变得凝重。
“坐。”他哑声开口,声音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朽木,用铁钳指了指炉边一个由巨大树根粗略打磨而成、勉强可算作凳子的事物。他自己则缓缓靠坐在一堆铺着陈旧兽皮、散发着动物腥膻味的干草垛上,姿态里透着一股长年离群索居所特有的僵硬与难以融化的疏离感,仿佛他已与这木屋、这片森林融为一体,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颜辞镜依言坐下,身形稳定,不见丝毫局促或不安,与这混乱诡异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协调。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似最精密的扫描仪器,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每一处细节——草药的种类与干枯程度、器皿边缘的残留物痕迹、符号的笔画走向与能量残留——所有信息被迅速采集、分析,与脑海中已有的知识碎片进行高速的比对、拼凑,试图勾勒出眼前之人更真实的画像。
“你说,寻求镜湖的答案。”术士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或迂回的意图,沙哑的嗓音在狭小空间里碰撞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直指核心的审视意味,仿佛要剥开一切伪装,“外面那个村子,如今又是什么光景?村长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是不是还在用那些蠢笨如猪的办法,试图填饱那东西的无底洞?”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厌恶。
“那东西?”颜辞镜精准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语气平淡无波,仿若只是确认一个寻常的名词,不惊不诧。
术士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冷笑,如同夜风刮过干涸的河床,带着刻骨的讥讽与难以消解的厌恶:“湖。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湖里蛰伏的那个'存在'。那个依靠吞噬生灵、玩弄倒影而存续的……古老意识。”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幽远而空茫,仿佛穿透了这简陋的木壁,直抵那片墨色沉沉、死寂得令人心悸的水域深处,“村里那些愚昧之徒,敬畏地称它为'镜中人',天真地以为靠着那些可笑的祭祀,献上牲畜乃至……自己的同类,就能平息它永恒的饥饿,拖延它从深水之中彻底苏醒的时刻。”他的声音里浸满了鄙夷,仿佛在谈论一群无可救药的蠢货,“愚蠢!彻头彻尾的自我欺骗!那种行为,无异于抱薪救火,只会让它更快地积聚力量,让那些可怖的倒影更早地挣脱水面的束缚,爬进我们的世界!”他的语气激烈,情绪鲜明,显示出对村中一切不仅了如指掌,更怀有深切的排斥与某种近乎愤怒的失望。
“你并非村中之人。”颜辞镜平静陈述,基于对方的话语和这远离村落的居所,做出判断。
“曾经是。”术士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甚至略显扭曲的弧度,眼中闪过复杂难辨的光,像是有无数记忆的碎片在其中挣扎,“直到我再无法忍受那套自欺欺人的谎言,直到我开始试图寻找真正能够对抗、甚至将其彻底封印的方法。”他抬手,指向这满屋的杂乱与疯狂,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然后,我便成了他们口中十恶不赦的‘叛徒’,成了‘被山魈吞噬了心神的人’,被驱逐至此,永生永世不得再靠近镜湖半步一一”他冷哼一声,那声音里裹挟着被背叛的痛楚与孤傲的决绝,“不过,我也再不愿靠近那该死的地方半步。”这番话语清晰地交代了他的背景与立场,解释了其知识与村民迥异的根源,也侧面印证了村民间流传的说法以及那本皮质册子上的记载。情绪饱满,逻辑自洽,却也更添了几分悲剧色彩。
“你找到了方法?”颜辞镜追问,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是相信抑或质疑,只是纯粹地索取信息。
术士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钩,紧紧锁住颜辞镜,仿佛要穿透皮囊,直窥其灵魂深处:“找到了一些线索。散落在古老记载里的碎片,需要拼凑,更需要验证。”他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知识的、近乎蛊惑的意味,“我知晓他们祭祀的核心,那面被秘密供奉在村中祠堂最深处、被称为‘起源古镜’的邪物。那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是它最初映照并引来了湖中的存在,它既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也是……束缚那存在的唯一枷锁。”祠堂。起源古镜。通道与枷锁。新的关键信息浮出水面,与颜辞镜之前的推测和得到的大纲信息严密吻合,如同拼图找到了关键的一块。
“村长在守护它?”颜辞镜基于此前对村长复杂行为的观察发问。
“守护?”术士嗤笑一声,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是在恐惧!恐惧失去那面镜子,恐惧彻底触怒湖中的存在,恐惧他以及他那被诅咒的家族世代所维护的、脆弱不堪的‘平衡’被一举打破!他自以为是在保护村子,实则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眼睁睁看着所有人一步步滑向被吞噬的深渊!他是个懦夫,一个被自身恐惧彻底奴役的可悲虫豸!”这番措辞激烈的批判,将他与村长之间不可调和的立场对立刻画得淋漓尽致,也为他“被驱逐”的遭遇提供了更具情绪张力的注脚。
“你需要那面镜子。”颜辞镜得出结论,目光锐利如刀,切开层层掩饰。
术士眼中锐光一闪即逝,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炉火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不定,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诡谲:“不是我需要!是破解眼下这绝望死局的需要!唯有真正理解、掌控那面古镜中蕴藏的力量,我们才有可能寻找到封印湖中存在的方法,终结这持续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无休止的献祭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仿佛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却又将这份狂热巧妙地包裹在“拯救众生”的宏大目标之下,显得真假难辨。
“但祠堂,绝非轻易可以踏足之地。”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凝严肃,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村长必定设下了重重障碍,而且……仅仅是靠近那面古镜本身,就伴随着极大的凶险。它能映照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甚至……扭曲倒影,制造出足以令心智崩溃的幻象。”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颜辞镜一眼,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仿佛在试探他的勇气与决心。
“所以?”颜辞镜不动声色,如同平静的湖面,等待着他的后续,不见丝毫波澜。
术士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走向一个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弯腰在那些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物件中翻找片刻,然后拿着几张边缘粗糙、色泽泛黄、仿佛历经岁月的皮纸走了回来。纸上用那种熟悉的、深得发黑的颜料绘制着复杂的符号,结构与颜辞镜曾在地下祭坛和那本册子上见过的类似,却又存在某些微妙的差异,笔画间似乎更侧重于“束缚”与“隔绝”的意蕴,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这是我离群索居这些年来,苦心钻研的成果之一。”他将皮纸递向颜辞镜,纸张散发着淡淡的草药与矿石混合的奇异气味,有些刺鼻,“一种驱魔符咒。将其精心绘制于自身皮肤之上,或者贴附在古镜四周,可在短时间内抵御它的精神侵蚀与倒影扭曲之力。当然,效果强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绘制者自身的精神力是否坚韧如铁,以及……所要面对的那面镜子,究竟苏醒到了何种程度。”他放慢动作,清晰地演示了其中几个关键符号的绘制顺序,以及笔触行走间需要注意的某种独特韵律,动作熟练流畅,透着一股常年浸淫此道所形成的自信。
“务必牢记于心。踏入祠堂之后,这些符号或许是你保持理智清醒的唯一依仗。”他语气郑重,仿佛在交付某种至关重要的使命,随即又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祠堂内的机关布置,其实并不以繁复精巧见长,其险恶之处在于迷惑人心、诱发深藏心底的恐惧。届时,需保持绝对的冷静,只相信你眼睛所见的真实,而非它想要你看到的虚妄幻影。入口位于祠堂西南角,第三块略显松动的青石板之下藏有开启机括,顺序是左转三周,右转四周,用力按压即可。”他提供了具体的方法与路径,看上去毫无保留,诚意十足。
颜辞镜接过皮纸,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扭曲盘绕、仿佛拥有生命的符号,以其惊人的记忆力将结构与绘制要点瞬间烙印于脑海,如同刻录一般。他没有即刻表达谢意或流露信任,只是冷静地抛出一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你为何要帮助我?”这个问题简单,却足以撼动看似稳固的联盟。
术士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苦涩的弧度,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我已无法再亲自靠近那片区域。我的‘背叛’行为早已被湖中的存在标记,一旦接近,不仅徒劳无功,反而会引发更剧烈、更不可控的异动。但你……”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颜辞镜身上,带着审视与估量,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你是全新的、陌生的‘变量’。你或许,正是那个能完成我无法做到之事的关键。”理由听起来合乎逻辑,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悲情。他顿了顿,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紧紧盯着颜辞镜,缓缓道,每个字都带着重量:“况且,我确实很好奇……你究竟能在这条路上走出多远。是会像之前那些不幸者一样,最终沦为湖中存在的食粮,还是……真的能带来一些出乎意料的‘变数’。”他将“变数”一词,咬得略显奇异,似乎别有深意,让人难以捉摸。
颜辞镜不再多言。他将皮纸递回——其上信息已悉数记下,携带实物反而徒增风险,他的谨慎已成本能。
术士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但并未多言,沉默地接了回来,仿佛默认了他的做法。
“我会去祠堂。”颜辞镜站起身,清晰表明自己的决定,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在昏黄火光下拉得修长。
术士点了点头,跳动的炉火在他眼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使其神情显得晦暗难明,如同戴上了一张面具:“祝你好运。倘若你能成功触及古镜,并从中安然归来……届时,或许我们真能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该如何彻底终结这场漫长的噩梦。”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他伸手,缓缓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外面的天光已比来时亮了些许,雾气也淡薄了许多,朦胧地透入林间,带来一丝外面的清冷空气。
颜辞镜迈步而出,身影决绝,未曾回头。术士的目光如同实质,久久黏附在他背脊之上,那目光中混杂着探究、估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复杂情绪,直至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交织的雾气与光影深处,才缓缓将门合拢,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声响。
木屋之内,重归寂静,唯有土炉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点缀着这方寸之地的死寂,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场幻梦。
术士踱步移至屋角最浓重的阴影里,那里静静放置着一面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黑色石片,表面幽暗,却能模糊地映出人影,像一只窥探世界的黑暗之眼。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点在那冰凉的“镜面”之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而诡异的弧度,与方才屋内的凝重恳切判若两人。
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在混浊的、弥漫着草药与尘埃气味的空气中悄然消散,如同毒蛇的嘶鸣:
“棋子……终是入局了。”
林间,颜辞镜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快速而谨慎地穿行。他的面色是一贯的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然而,在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之底,思绪却如同冰封河面下汹涌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涌动、分析推演。
术士的话语、看似无私的援助、以及那些流露出的激烈情绪……表面看来,严丝合缝,逻辑清晰,近乎完美,足以取信于人。
但他不曾忘却村民最初谈及此人时那刻骨的恐惧与排斥,不曾忘却那本皮质册子上以冰冷笔触写下的“叛徒”二字,更不曾忘却……术士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绝非善意、饱含探究与某种近乎狂热的幽光。那光芒,更像是一个赌徒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筹码,一个科学家发现了绝佳的实验体。
暂时的盟友?或许。基于共同的敌人和暂时一致的目标。
但更可能的是,一场双方各怀鬼胎、相互利用、步步惊心的致命博弈。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每一句合作之言背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
他需要那面蕴藏着关键力量、可能是破局之钥的起源古镜,亦需要术士所掌握的、关于此间诡秘的、不为人知的知识。这是无法抗拒的诱惑,也是无法回避的危险。
然而这条建立在相互算计与试探之上的合作之途,从伊始便已注定布满荆棘与噬人的陷阱,弥漫着谎言与真实交织的迷雾,每一步都可能踏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永无回头之路。
他的脚步悄然加快,坚定而沉稳,向着镜村中心、那片被更为浓重不祥阴影所笼罩的祠堂方向,义无反顾地行去。前方的路未知而险恶,但他眼中唯有目标,清澈而冰冷。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在为这场危险的旅程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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