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饭店时，天色已然有些晚。大片的阴云遮蔽了朦胧的月，夜风里透着湿润的微凉。
两拨人道了别，顾堇堇本是要和同事们一起坐车回去，却被何勉拦了脚步。
“有话问你。”
“微信上说不可以么？”
“必须面谈。”
何勉说着，目光扫过周围的一众吃瓜群众，显得很淡定：“你不想单独聊，我也可以现在问。”
顾堇堇扫视一周，眼见其他人接触到自己的眼神都是略带回避，但分明是有着蠢蠢欲动的好奇，最选择妥协。
她拿不稳何勉究竟是要问什么，但她可以确信的是，如果她不跟他走，不管那话当众说明是不是不合时宜，何勉都会立刻问出口。
她没办法像何勉那样连周围同事的眼光都不在意，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人和其他同事道了别，一道坐上了何勉的银色轿跑。
只剩下他们在相对私密的空间，何勉没有发动引擎，也没给自己准备什么用于过度的开场白，开门见山道：“经过这一天，你觉得自己的那个成见，是不是失误？”
顾堇堇没想到他还在意着这一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诚实地点点头：“是有一点吧。”
何勉闻言眼睛微眯地盯着她：“只是一点？”
顾堇堇于是微微后撤，肩微缩着提防，眼神却不肯输阵：“你现在是又在对我表达不满吗？”
何勉咳了一声说：“总之你承认是自己失误了对么？”
顾堇堇点点头，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何勉却是欲言又止，动作缓慢地发动车子，设置导航，打开音乐，直到车子伴随着舒缓的节奏，在高楼林立的城市街道穿行了有那么一首歌的时间，才貌似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人难免会有所失误，你是这样，我也是。”何勉低声说，“我之前不知道你受伤的事，还当你是装失忆，所以，好像有点……失去理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渐渐低到如同自言自语，最后终究是没能完整成句。
不过，顾堇堇还是听出了他认真解释的意味。
她比较意外于何勉会和自己这样说，悄悄看了他一眼。
何勉想来并不是会轻易和别人进行解释的人，在和她说这些时，虽然是目视前方地平稳驾驶着车子，耳廓却不知何时泛了红，连带着耳根下的颈部都隐约能看出些血色。
顾堇堇于是抿唇笑了笑：“都过去了。”
何勉血色稍退，语气却有着难掩的自嘲：“才刚失忆的那段时间，想必在背后骂了我很多次吧？”
顾堇堇可不希望他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分量：“又要去医院挂水，又要恶补工作内容，蛮忙的，顾不得骂你。”
何勉顿了顿说：“既然知道我的存在，为什么不联系我？”
“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本来是想等你先发消息，我好以静制动的，结果你一直都不联系我，一见面就分手了。”顾堇堇说到这里，瘪了瘪嘴，“我就那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她语气幽幽，本也只是一句类似他刚才那般自嘲性质的话，不想却得到何勉不假思索的肯定回答。
“你的确说了让我难以忍受的话。”何勉说。
顾堇堇眨了眨眼，因为无法回忆而感到有点无辜：“什么话这么严重？”
何勉让她自己试着回想。
顾堇堇怎么思来想去，都没能拼凑出什么头绪，让他直接告诉自己。
何勉终究还是没有重复她到底说了什么。
他声音低哑：“如果没有失忆，你早会回到我身边的。”
顾堇堇恍然一怔。
所以那段时间何勉没有联系她，是在等着她回去服软道歉吗？
但偏偏她就在那个节点出了意外失去记忆，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和好的时机。
也难怪何勉会以为她是在装失忆糊弄，完全拒绝沟通地说了分手。
顾堇堇慢慢消化了这个信息，回过神时才发现轿跑原本光洁的车窗被覆上了几道指纹，连带着窗外的城市灯火都被映得朦胧不清。
她于是轻轻呵出一片雾气，从包里抽了纸巾，把那一片朦胧擦得重新归于明晰。
何勉在红绿灯的间隙，侧头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导航提示即将转为绿灯，才重新目视前方。
他低声说：“顾堇堇，我并不会轻易改变决定，这次可以破例。”
顾堇堇的动作停住，慢慢转眸看向何勉：“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何勉开口，缓慢而低沉：“我可以收回分手的话。”
顾堇堇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心情着实有点复杂。
经历过这么多以后，哪里就能是他把那句已经说出的分手收回，就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在一起呢？
她默默措辞，想着该怎么说明才会比较合适，而何勉抿紧了唇，手指紧握着方向盘操控着车子转过几个连续的弯道。
因为车身极强的稳定性，车内的两个人并没有因此感觉明显摇晃。
他们各怀心事地安静着，只有节律略带剥离感的音乐在继续铺陈。
良久，顾堇堇开口：“其实……”
何勉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不要急于做结论。”
他顿了顿，低声说：“和我约会一次吧。”
何勉并不是心血来潮地提出约会。
回想起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是错位的。他总还把她当做那个喜欢着自己的顾堇堇，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最任性的一面留给了她。
“换个立场，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何勉说。
顾堇堇不能完全认同何勉的话，无论是怎样的约会，都很难打消她对这段感情既定结果的看法。
唯独让她觉得委屈又遗憾的，就是所有藏着动心的过去，只存在于似是而非的记忆碎片，却不存在于她真实的经历。
失忆的她没有拥有过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只得到了一句分手而已。
何勉所说的约会，对她而言，是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顾堇堇的手指轻轻一蜷，又缓缓舒展，垂眸说：“好。”
轻柔的应答，却让何勉心头那根弦猛地一跳，继而是归于尘埃落定的安稳。
语气也因此带着轻松的上扬。
“嗯。”何勉说，“周六早上九点，我来接你。”
“好。”顾堇堇再次应了。
何勉抿唇笑了笑，载着她一路平稳地驶了回去。
下车时，顾堇堇一手扶着车门，略为弯身地看着何勉：“谢谢你送我，就送到这里吧。”
“嗯。”何勉冲她摆了摆手。尽管心里有些无奈地知道，只能送到门口，是她给他设下的界限。
顾堇堇说完，却按着车门没有挪动脚步，她看着何勉的眼睛，声音有着几不可查的颤，但又带着一丝了然：“何勉，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果不是有着不可调节的矛盾，我绝不会轻易说伤人的话，在说出那句让你觉得难以忍受的话之前……你让我伤心了吧？”
何勉瞳孔一晃，手指猛然攥紧了手里的方向盘，紧握到显得僵硬。
他没有回答，像是无从可说，又或者是，无可辩驳。
见到他这副可以当做是默认的样子，顾堇堇抓着车门的手也有些用力，只有这样，她才能稍稍压住心头即将冒出的情绪，努力保持平静道：“你让我伤心，却还要等我回到你面前服软，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主动一点吗？”
这一次，何勉没有保持沉默。
“我有。”他说着，快速解了安全带，拉开车门走下车，几步就绕到顾堇堇面前。
何勉的步伐有些匆忙，在顾堇堇面前站定的时候，气息还有些不稳，话却笃定：“我有。那天你说要去找庄晴雪，我也特地问过她你有没有和她在一起，她说是的，你在她家住。”
说到这里，何勉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神情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天的不愈：“可我到楼上敲门的时候，只有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她从门缝里告诉我，在这之前没有人来过，庄晴雪也出去了。”
想到那天的场景，何勉的眉头愈发蹙紧：“所以那天，你们去哪了？你又为什么会把自己弄伤？”
关于这一点，顾堇堇早就问过庄晴雪，但是此时此刻，她并不是很想和何勉说。
不过，何勉的说法，顾堇堇倒是接受了。
这让顾堇堇心里的情绪稍稍消解了一些。
她微微笑了笑，轻轻关上车门：“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不过，我可以相信你说的话。”
“目送你上车我就回去。”顾堇堇说，“周六见。”
她小手轻挥，分明是在赶人，可何勉竟然生不出一点气来。
何勉失笑：“……周六见。”
何勉回家的时候已经不算早，尚霓和何商禄都已经准备休息了。才刚上楼，微信弹出一条消息，他还道是顾堇堇发来的，匆匆拿出来一看，默默撇了撇嘴。
沈觉明：[把顾PD送回去了？]
何勉：[嗯。]
经过这一天，明眼人都能看出何勉对顾堇堇不是没有旧情，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散了也是可惜，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好当面讲，在微信上说倒好些。
沈觉明这个老大哥还是有心提点何勉两句。
沈觉明：[就冲明哥我今天这两波助攻，你也听我句话。什么都是丢了容易，找回来难，真想找回，行动就得遵从心意。就跟咱们赛车似的，要是为了细枝末节的东西偏了方向，再想接近目的地就难咯。]
何勉仔细看过，又是回了个嗯。
这次却不像刚才那么敷衍。
的确如沈觉明所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偏了方向。
不过还好，他还有摆正的机会。
离周六还有两天，何勉计划着约会，朋友叫他出去玩都被他给推了。
江月影问他周末要不要一起吃饭，也毫无疑问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我有约了。”何勉说。
听他说有约，江月影微有一顿：“……和女孩子吗？”
“嗯。”何勉应着，眼角带着舒展的弧度。
江月影却有些僵硬：“我不想让你和别的女孩约会。”
“不是什么别的人。”何勉说。
江月影一怔，反应过来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顾堇堇？”
“嗯。”何勉说。
江月影在电话里并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去了趟何家。
两家本就离得近，也是经常有往来的，江月影的造访并没有让何家上下觉得突然。
她来时还带了自己做的可颂和巧克力慕斯，何家的保姆特地取了一套精致的骨瓷，又沏了红茶来配，给他们当做下午点心来用。
何勉并没有和她喝茶闲聊的闲情逸致，直入主题道：“突然这么过来，是有话要说吧？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兜圈子。”
两个人到底从小认识，彼此的性格和行为处事都很熟悉，江月影知道自己的来意被何勉猜到了几分，也不弯弯绕绕，浅浅地品了口茶就和何勉说明来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你和她分手了还要出去约会，但是何勉，你们这样继续下去，并不是一件好事。”
何勉皱了皱眉，手指轻扣着桌面：“为什么这么说？”
江月影笑了笑，温柔而又不失大方地说：“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嫉妒什么，而是真的担心你。顾小姐我也接触过，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有柔情的一面，也有自己的果决。认定的人，她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但是已经错过的，她也不会回头。”
何勉手指一顿，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微妙，他没有接这话，而是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江月影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接着道：“她一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可是现在，连你送的礼物也不愿意留下，这就说明，她是真的要放下你了。已经要放下的人，为什么还要周末约会，做得这么暧昧呢？”
江月影抿了抿唇，用最舒展的表情，说着最直白的话：“无非是想和你较量，结束这段感情，谁更云淡风轻罢了。”
这样的揣测，和陆嘉泽所说的分手快乐PK赛何其类似，如果放在之前的一段时间，或许何勉会很容易就被激起斗志，但他显然，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何勉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这样的笃定远在江月影意料之外，想到何勉和顾堇堇在一起那么久，表情有些不自然。
其他人都道顾堇堇对何勉一往情深，可很少有人知道，何勉在感情上，也有着相当的挑剔和执拗。
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从来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可以恋爱的对象，哪怕他和顾堇堇之间早就是问题重重。
江月影转念想到今天是为什么而来，又很快正色：“可她心里很清楚，你们并不合适。”
“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吧。”顾堇堇的确这么说过。
见何勉眉头渐渐蹙紧，江月影忍不住轻叹了口气：“何勉，当一个人认定对方和自己不合适的时候，心总是摇摆不定的，就算是一起去创造浪漫，也带来不了真正的快乐。”
何勉沉默了片刻，抬眼说：“那也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这话无疑是将她排除在外了。
江月影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抹无可遮掩的受伤神色，只是一贯的教养，让她尚且能保持表面的从容不迫而已。
“可我不想你不快乐。”江月影说，“何勉，与其总是和一个不合适的人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不如回头看看我吧。”
面对她这样几乎等同于告白的话，何勉只是勾了勾唇角，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说傻话。”
何勉很快松了手，转移话题似的问：“去楼上玩会儿游戏么？”
如果换做其他人，何勉大概一个字都不会愿意多听，能够这样对她，无非是出于年少时的承诺。
她母亲病危时，他曾经发过誓的，说这一辈子都会像对待自己亲妹妹一样照顾她，十余年来，他也的确做到了。
他对美术不感兴趣，但她的画展，他一定捧场。他对女人缺乏耐心，但她想要人陪着逛街，他也会像个护花使者一样地跟她去逛。哪怕是跟女朋友出去旅游，他也会时不时给她带纪念品，毫不避讳。
江月影一言不发，低头拿起叉子去取盘子里的巧克力慕斯。甘甜中带着微苦的味道，一切都早有预感，像极了何勉对她的感情。
眷顾之外，只有近乎绝望的，单方面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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