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燃哑然失笑,九世为人,他有过很多“父母”,起先,当他忆起前世过往,对今生的父母便生不出太多的亲近之感。
可渐渐地,他便也明白,无论他曾经是谁,他此生的父母都是眼前人,是他们给了他生命。
父母之恩,云何可报,慈如河海,孝若涓尘。
相比以往的双亲,慕燃很喜欢颜淑妃的性子。
她出身颜氏,前朝时便煊赫鼎盛,百年世族,是真正的世家贵女。
慕临渊登基后,需拉拢老牌亲贵稳固政权,而曾经的世家也需向新皇表忠心,颜淑妃便如此进了宫。
她性子开朗活泼,不拘小节,遇事也不会太往心里去,大而化之,同寻常规行矩步的贵女很有些不同,慕临渊也当真宠爱过一阵子。
可新人就如那御花园里的娇花一般,层出不穷,源源不断,没有人可以长盛不衰。
颜淑妃渐渐被冷落,可当年,她也还是花一般的年华。
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谁人的心理都会有落差。
面对奚落与怠慢,颜淑妃没有自怨自艾过,照样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偶尔的,慕临渊来时,她笑脸相迎,俏丽的讲些书中有趣的小故事,逗君王一笑;亦或者拉着他下棋,却频频悔棋,惹得慕临渊哭笑不得;再或者将自己闲来无事做的点心拿给他品尝,却将盐和糖搞混了,让慕临渊灌了好几盏茶……
长久的,慕临渊不来了,她也能寻到自己的乐趣,未曾抱怨过深宫寂寥。
看着后宫尔虞我诈,个个斗得像乌眼鸡一般,她从未伸过一根手指头,始终将自己置于局外。
有人说她没心没肺,有人说她不思进取,慕燃却觉得,颜淑妃清醒又通透。
她很单纯,甚至保有童真,慕燃都这么大了,她却好似一直没长大,时而如孩童般天真又贪玩。
可单纯并不是蠢,颜淑妃深知,只要颜氏在,后宫中总有她的一席之地,且无可撼动,这就是世家的底气,又何必与人争一时之长短?
女人啊,当踏入帝王家的那一刻,就该舍弃掉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们的“夫君”是东州之主,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后宫不是哪家的后宅庭院,就别做什么“长情、专一”的美梦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只是从未真正的想清楚而已。
颜淑妃那不咸不淡的恩宠一直持续到她怀上了慕燃。
生下皇子自然是喜事,母凭子贵,即便慕临渊当年已不缺儿子,慕燃也只是行九而已,可对颜淑妃而言,这个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她此生最大的牵挂与慰藉。
后宫女子,若有了孩子,便如那荒芜的旷野迎来了天降甘霖,再孤寂的生活都有了盼头。
更何况是颜淑妃这般的性子,慕燃的降生给本就花团锦簇的毓秀宫更添了几分热闹。
直到……三年前,慕燃病了。
犹记得,那是慕燃印象中颜淑妃第一次失态。
总是明艳靓丽,笑容灿烂的她,发髻散乱,脸色煞白,形如疯妇般冲着一群束手无策的御医破口大骂,她跪伏在慕临渊的脚边痛哭流涕,求他救救他们唯一的儿子。
那一回,慕临渊也深受触动,全国下了招募令,遍寻名医。
却被一个游方老道断言,慕燃活不过而立之年。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自此,慕临渊对颜淑妃母子便格外亲厚,尤其对慕燃。
即便慕燃病愈后性情大变,“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慕临渊也从未严厉训导过。
颜淑妃抿了口热茶,突然问道:“那位西州来的和亲公主也去了?”
慕燃拉回飘远的神思,点头道:“是。”
颜淑妃撇撇嘴,道:“你父皇就喜用兵士演练震慑小国。”
慕燃笑了笑,未置可否,悠然的喝着茶。
“哎?那西州公主长得如何?”
“接风宴时,母妃不是见到了?”
颜淑妃一手撑着下巴,蹙眉回忆道:“当时她脸上戴着金丝半帘,我没看清嘛,只记得一双很美的眼睛。”
慕燃垂眸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头道:“是很美。”
颜淑妃立时笑眯了眼,凑近慕燃,狡黠道:“哎呦,我的儿竟是头一回夸赞女子!”
慕燃无奈,微微后仰,离这不靠谱的娘远些,道:“儿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颜淑妃趁热打铁,笑得像个虎姑婆一般,引诱道:“怎么样?看上了?要母妃约公主聊聊吗?”
慕燃忙抬手阻止道:“母妃还是祸害这些花儿朵儿便好,莫要折腾儿臣了。”
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过多的牵扯其中。
有因才有果,他的因果需得他自己去圆满,他不想让颜淑妃沾染上这段九世因果。
颜淑妃吧嗒吧嗒嘴,不甘心道:“喜欢就上!磨磨唧唧的像什么男人?!”
慕燃有些头疼,哭笑不得道:“和亲公主该是赐婚给太子的,即便父皇没有立时下旨,也不是谁人都能肖想的,况且……”
他想起慕临渊待纱织公主那种极为反常的态度,犹疑道:“况且,儿臣看,父皇似是对她有意?”
颜淑妃朗声大笑,摆手道:“不可能!”
慕燃挑了挑眉梢,其实他未必不知不可能,只是试探,遂似笑非笑的问道:“母妃怎知不可能?”
颜淑妃饮了一大口茶水,方道:“我虽不知你父皇为何没有赐婚太子,但这位和亲公主的夫君一定在你们兄弟之间。即便她美成了天仙,你父皇也不会将其收入后宫。否则,二十年前,西州也送过和亲公主,为何会在短短一年后便香消玉殒了?若那位公主还在,又有当今皇后什么事儿?”
慕燃了然的点点头,若和亲公主入后宫,定然位分不会低,否则便有辱没他国之嫌,也会使大赢损了容人气度,有失大国风范。
可一个异国公主,在后宫身居高位,若有一日再生下皇子,任凭哪个帝王都不会当真安心。
西州虽长久依附东州,可也同样与北狄相邻。
而北狄一直是东州的心腹大患,若西州公主生下皇子,难保西州不会生出不必要的野心。
以慕临渊如今的身体状况,再稳居皇位二十载,想来不成问题。
二十年后,许是大赢的整体实力也远超如今,政权更加稳固,盛世昌明,届时太子登基,也生不出动荡。
所以,妃子和儿媳妇有本质的区别。
可是……
若是如此,那么慕临渊对纱织公主那反常的态度又是为何?
慕燃沉吟良久,问道:“母妃可知卿卿是谁?”
颜淑妃蹙眉摇头,“不知。”
探不出什么,慕燃便也作罢,有些事急不得,他想查的事,终是能查到。
颜淑妃锲而不舍,悄么声的往慕燃跟前凑了凑,道:“儿啊,为娘给你挑几个好颜色的丫头暖榻可好?”
慕燃面无表情,已然习惯了,回回来看颜淑妃,不管聊什么,最后定然会扯到此事上。
“母妃,儿臣一早便说过了,儿臣无此心。”
颜淑妃有些气恼,甩着帕子拍打慕燃的胳膊,恨恨道:“你要修仙去啊!你去看看,哪个皇子府里不是成群的美姬侍妾,偏偏你那上阳宫像个和尚庙似的!我一早便瞧着沈家那丫头好,同你青梅竹马,又知根知底的,谁知你竟是连这也给我退了!”
慕燃木着脸怼道:“沈梨跟一众皇子公主们一同长大,怎就算作我一人的青梅竹马了?”
颜淑妃被噎了一下,立马掩面假哭,嘤嘤啼啼,“我想抱孙儿嘛!可你身边连个母的都见不着,我何时能盼到孙儿,你个不孝子啊,我的命好苦啊~~”
慕燃见怪不怪,悠闲喝茶。
婢女们早已熟知淑妃娘娘的性子,爱笑爱闹,皆习以为常,静默而立,竟是无一人上前安慰安慰娘娘。
颜淑妃兀自假哭了半晌,见无人搭理她,便偷眼从帕子上瞧慕燃,眼珠子一转,倏然瞪大双眼,惊呼道:“九郎,你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慕燃差点被一口茶水呛死过去,连连咳嗽,脸都跟着呛红了,瞪了颜淑妃一眼,咬牙道:“娘!”
这娘俩只要互相的称呼一变,那就是越说越离谱了。
颜淑妃满面堆笑,道:“嘿嘿,我不胡说便是。”
慕燃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时节变换,昼夜不稳,母妃注意添衣,莫要贪凉,还未到盛夏呢!”
颜淑妃笑眯眯,坐姿端庄,好似方才不正经的不是她,乖乖点头应道:“嗯嗯,我儿有心了,早些回去歇着吧,为娘没事,改日提前备下你喜欢的吃食,来陪为娘用个膳。”
“是,儿臣告退。”
慕燃规规矩矩的行礼告退。
颜淑妃端坐亭中,看着慕燃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虽看着苍白憔悴,可其腰背却挺拔宽广,并不显得羸弱。
一袭淡蓝色的绸衣,其上绣着精致的银丝云纹,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华光,行止间如水波荡漾,广袖轻扬,尽显风流倜傥。
有那么一瞬,颜淑妃觉得,他好似就要这般走入云端,乘风而去了。
这样的错觉令她心口猛地一跳,紧接着便涌上了丝丝缕缕的痛意。
她慢慢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看着慕燃消失在毓秀宫的门口。
无论当年那老道的断言是否属实,她只是希望有人能陪在他身边,无论多久,即便,只有短短数年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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