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擎班师回朝已有一月，除了返京当日上朝复命之外，其余时间一直在家中静养。皇帝从未催促，檀擎倒也乐得清闲。
只可惜，他家的小闺女偏不叫老子低调，非要闹出点大动静，才肯出来见爹娘。
结果就是总管太监匆匆赶到将军府，传旨命他明日上朝。
檀擎摩挲着自己扎人的下巴，听说就连那久居摘星阁、不问俗事的老神棍，如今也坐不住了。
他不由得咧嘴一笑，颇有些得意。
“爹的小檀花，可真厉害呀。”他晃着被宝宝握紧的食指，低声逗弄。
摇篮就摆在秦氏床边，一家人正聚在一块商量取名，谁料突然来了个扫兴的太监。
秦氏美目微嗔，轻拍丈夫一下：“别没个正形。明日朝会该如何应对？你本就该今日主动进宫。这下冯总管亲自来请，那帮文官怕是又要参你摆架子，非得皇上开口才动。”
檀擎却笑了笑，从容道：“我若未经传召就入宫，反倒显得目无尊上。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们总能有理由参我。”
“放心，我自有分寸。”
秦氏听罢稍稍安心，将话题转回取名上：“我中意‘昭灵’二字。灵气外显，聪慧明亮，如晨光初照，自有光彩。与我们女儿很是相配。”
家中四口每人都为新生儿拟好名字，各自选出最佳，说明寓意，供大家挑选——这是秦氏的新仪式感。
大哥檀啸抿了抿唇，认真说道：“我为小妹取名‘御灵’。愿她日后聪慧灵动，能驾驭己路、主宰前程。”
秦氏面露欣慰，赞道：“啸儿说得好！”
檀擎神色也柔和下来，点头夸奖：“不错。”
檀烁见状，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取的名字：“我给妹妹取名‘蕴灵’！妹妹长大以后，一定是才德兼备、内外兼修的第一闺秀！”
秦氏噗嗤一声笑了，打趣道：“怎么，若不是第一闺秀，就不能做烁儿的妹妹啦？”
檀烁被问得一怔，低头正对上妹妹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就跟也在等他的回答似的。他脸一红，小声嘟囔：“好吧……不管怎样，她永远都是我妹妹。想做什么都行。”
两个大人顿时放声大笑，连一向沉稳的檀啸也悄悄弯起了嘴角。摇篮里的小宝宝仿佛被感染，竟跟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原本还有些窘的檀烁顿时惊奇地望向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一室温馨，暖意融融。
檀烁脸上仍有些发热，他眼珠一转，装作好奇的样子问道：“爹，就你没说啦！”
檀擎哪会看不出这小家伙是想转移话题，但他对这个名字斟酌多时，很是满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字笺，语气沉稳而自信：“‘曜灵’。愿我女儿此生如日如月，光明璀璨，无人可阻，无所不届。”
秦氏轻声重复“曜灵”二字，眼中笑意愈深，不由赞叹：
“‘耀灵晔而西征’①……夫君将‘耀’换作‘曜’，与‘灵’字相衬，更显恢弘大气，英姿不凡。将门之女，正该如此之名！”
孩子出生时身伴两种异象，秦氏视之为“身负灵韵”的象征。她希望这份天地所赐的“灵运”能护佑孩子一生，成为她的庇佑与力量，因此坚持名字中须带一个“灵”字。
但她未曾料到，家中每一个人不约而同地，都以“灵”字作结。
这或许，就是一家人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
尽管每个人都觉得对方取的名字不错，可更坚信自己的最好。
一时之间难以定夺，檀烁便灵机一动，提议道：“让妹妹自己选！”
他快步跑到桌边，提笔写下“昭”、“御”、“蕴”、“曜”四个字，随后将字纸一一排开，放在小妹的摇篮边。
檀曜灵想都未想，伸出小手，径直抓住了那个“曜”字。
谁都没有注意到，当檀擎说出“曜灵”二字的那一刻，摇篮里的小宝宝忽然睁大了双眼，满脸都是掩不住的震惊。
兜兜转转，她的名字依旧是她的名字。母亲和哥哥们取的名字固然好听，可对于穿越而来的她而言，“曜灵”这两个字承载了她整整二十年的记忆与身份。
它不仅是过去的印记，更是未来的序幕。
……
大殿内香烟袅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今日的空气似乎格外凝滞，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或隐晦，都聚焦在武将行列首位那位身姿挺拔、面容刚毅的定国将军檀擎身上，眼神有敬畏、有嫉妒、更有深深的探究。
前日其幼女出生时天降异象的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京城权贵圈。
皇帝尚未临朝，殿内低语嗡嗡。
率先发难的是御史台的一位言官，李御史，说好听点他以耿直闻名，说难听点就是擅长逢迎上意。
他清了清嗓子，用足以使周遭人听见的不大音量道：“檀将军，恭喜恭喜啊。听闻昨日将军喜得千金之时，府上霞光缭绕，更有枯木逢春？此等祥瑞之兆，实乃罕见。看来将军不仅是我朝的国之柱石，连上天都格外眷顾檀家啊。”
这话听起来是祝贺，实则将“天眷”二字重重抛出，其心可诛。
有文官紧跟着附和：“是啊，如此吉兆，便是宫中皇子公主降生也未曾得见。将军府当真是人杰地灵。”
“岂止，”另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带着更深的意味，“听说，连深居简出的国师大人都被惊动了，昨夜子时，竟亲自乘轿入宫，与陛下密谈直至凌晨。不知国师对此等天象，有何示下啊？”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油锅，霎时低语声沉寂下去。
所有人的眼神再次刷地一下聚焦于檀擎，连一些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老臣都掀起了眼皮。
国师夜访！这意味完全不同了。
祥瑞可能是吉兆，但也可能是……谶言。国师的态度，几乎能决定这“祥瑞”的性质是福是祸。
檀擎的面色沉静如水，好似没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只是微微颔首：“多谢诸位挂心。小女降生，偶有天气异象，檀某乃一介武夫，不通玄理，不敢妄测天意。至于国师与陛下所言，非臣子所能与闻。”
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玄虚之事推给皇帝和国师。
他的老友忠勇侯看不过眼，洪声道：“尔等文人就是心思多！天现祥瑞，佑我大将，分明是上天嘉奖檀将军戍边有功，佑我澜岳国祚绵长！怎的到了你们嘴里就成了福祸不知？莫非见不得我武将半点好？见不得我澜岳有一点吉兆？！”
文官们正要反驳，此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皇帝缓步登上御座，神色平静，但与国师深夜长谈耗费不少心神，眼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深思。
他接受了百官的朝拜，目光在檀擎身上停留了一瞬，深沉难辨。
例行的政务奏报开始了，但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等待着那必然会发生的一幕。
果然，在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议完后，皇帝缓缓开口，听不出喜怒：“檀爱卿。”
檀擎出列躬身：“臣在。”
“朕听闻，昨日爱卿喜得一位千金？”皇帝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话家常。
“回陛下，托陛下洪福，确是如此。”檀擎回答得一丝不苟。
“嗯，”皇帝的手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还听闻，当日天现异象，颇为神异？连国师都夜入宫闱，与朕谈及此事。”
殿内落针可闻。皇帝亲口证实了国师夜访！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檀擎头更低了些：“臣惶恐。小女降生，竟惊动天听，更劳烦国师法驾与陛下圣心，臣万死。臣只知忠君报国，天象玄奥，实非臣所能解，一切皆凭陛下圣裁。”
皇帝看着他，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打破了紧绷的气氛：“爱卿不必惶恐。国师言道，此乃‘灵运护佑，福泽绵延’之兆，主我澜岳国运昌隆，乃是天大的吉兆。”
“恭喜陛下！天佑澜岳！”群臣立马跪倒一片，山呼海啸。
文官集团们顷刻变了脸色，从之前的质疑试探转为歌功颂德。
皇帝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继续道：“此等吉兆降于爱卿府上，亦是檀氏一族忠勇报国的福报。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全场，终于做出了决定：“传朕旨意：定国将军檀擎，忠勤体国，战功赫赫，今又天降祥瑞于其门，实乃国之幸事。特赐其幼女名为‘奉灵’，册封为‘栖梧郡主’，赐食邑三百户，金珠绸缎若干。钦此。”
“爱卿，此名乃国师亲赐，这份殊荣，便是朕的皇子公主，也未曾有过。那孩子须常怀敬畏、坚守本心。”
尘埃落定！果然是极高的封赏！国师赐名，郡主封号，食邑实封，这待遇在澜岳怕是找不出第二个！
然而，皇帝话音落时，部分朝臣神色微妙，难辨陛下是在阐释名字寓意，还是借机敲打定国将军。
所有人再看檀擎。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并未立刻露出喜色，而是深深叩首下去，声腔沉凝有力，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
“臣，檀擎，叩谢陛下天恩！然陛下，臣万万不敢领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檀擎继续道，言辞恳切：“小女年幼，于国无功，岂敢因虚无天象僭受如此重赏？天降祥瑞，乃是因陛下励精图治，德佑苍生，上苍感念陛下恩德，故示吉兆以安万民之心，此乃陛下之德，澜岳之福！臣与小女，不过恰逢其会，蒙受天泽皇恩，已是惶恐。若陛下厚赏，恐折小女福寿，亦令臣心下难安。”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与檀家，唯愿永镇北疆，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卫我澜岳山河，此心便是对陛下最好的谢恩！”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将所有的荣耀和功劳完美地推还给了皇帝，表明了自己毫无居功自傲之心，只愿继续为国戍边的纯粹忠臣形象。
皇帝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真正舒展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檀擎的谨慎和忠诚，让他非常满意。
“爱卿不必多虑，朕意已决。”皇帝语调温和，但不容推拒：“奉灵之名，郡主封号，是国师与朕给孩子的福气，也是彰我澜岳受命于天。爱卿之忠勇，朕深知之。北境暂安，爱卿且在京中休整些时日，朕尚有诸多军国要事，需倚仗爱卿谏言献策。”
“臣……遵旨！谢主隆恩！”檀擎再次叩首，不再推辞。
大朝会结束。
檀擎看似备受荣宠，实则被留于京城，在某种程度上远离了军队的核心权力。
皇帝借“祥瑞”之名，既施恩于臣民，又将解释天意的权柄牢牢握于掌心。一石二鸟，既显天恩浩荡，也缚住了功高震主的武将。
过了今天，“栖梧郡主”这个名号，从此将成为漩涡的中心。
檀擎稳步走出大殿，面色依旧沉稳，但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灵运护佑”，便赐我女为“奉灵”；“凤栖于梧”——可我女儿，却是被栖之梧。
这是要将我的孩子敲骨吸髓，既要她做那奉献灵运的傀儡，又要她成为献“上”的祭品之木！
行至宫门外，长风掠过宫墙，扬起他玄色朝服的一角。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殿宇，眸光渐沉。
既然皇家以“祥瑞”为名，将他女儿架在火上炙烤；既然天子假借天恩，实为削权控将，那他便不必再留那份忠君恤国的心。
这一刻，檀擎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彻底化为决绝。
凤凰若非要栖于吾家之梧，那他便掀翻这九重宫阙，折断那凤凰羽翼。
他要这天下，换一片梧桐荫庇之地。
天家不容我女安稳度日，
那便——
换一片天。
①屈原《楚辞·远游》“耀灵晔而西征”，“耀灵”即指太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取名风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