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奉灵三岁生辰那日，府上海棠开得正盛。
北境烽烟又起，外敌屡犯，檀擎不日即将出征。可有一事始终悬而未决，令他心绪难安。
所以，这会他虽身在书房，与麾下诸将共商破敌之策，眉间却始终凝着一缕迟疑。
门外忽起喧哗声，隐约能听到是长子的声音。檀擎眉心微蹙，抬手止住众人议论，沉声向外道：“让他进来。”
门开处，少年檀啸怀中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她头绾双丫髻，鬓边垂下几缕细软胎发，一双明眸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朦胧仙气，活像是从古画中走出的仙童。
她一眼望见端坐于上、面色肃穆的父亲，非但不怕，反倒伸出两只藕节似的短胳膊，漾开甜甜笑意，露出两颗小米牙：“爹爹，抱。”
一向不苟言笑的檀大将军眉目舒展，满眼慈爱。他起身接过女儿，声线不自觉地放柔：“乖崽，怎么不在前院玩？”
檀啸见父亲正与诸将议事，先行礼问安，而后沉稳应道：“小妹执意要来寻父亲，母亲便命我送她过来。”
言毕便欲退下，檀擎唤住了他：“啸儿也留下。你年岁已长，是时候开始接触这些了。”
檀奉灵伏在父亲肩头，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抽，大哥才十四岁，放在现代不过是个初中生。
但她并未作声，因为她这身体年龄更小。
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了小露头角，让爹爹注意到她的不凡。唯有如此，才能在将来他做出错误决定时，拥有话语权，避免重蹈原著中扶持皇子、最终招致祸患的覆辙。
檀擎将女儿轻放在书房中新添的软榻上，熟练地打开榻边小箱，取出自己手书的兵策、秦氏常读的诗集、长子的木剑与次子的九连环。
显然，檀奉灵不是头一回这般过来，家中人人疼她，见她喜欢什么，便都送来予她把玩。
她不像寻常孩童般嬉闹，只学着大哥的模样，有模有样地向众将一一唤过“叔叔伯伯”，随后便安静坐下，乖巧翻起手边那卷的兵书。
在座几人皆是将军府常客，更是檀擎多年心腹。
外人眼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栖梧郡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格外玉雪可爱、招人喜欢的小娃娃。
此刻被软糯糯地唤一声“叔叔伯伯”，一个个顿时敛去平日肃杀，笑得眼角褶子都堆了起来。
檀擎习以为常，并未多言，继续先前议题：“青河镇仅余三百老弱残兵，李烈守不住，的确非他之过。何况他宁死不降，堪为烈士，需厚恤其家属。”
帐前校尉陈威叹道：“敌军五千精兵突袭，除非拖延大军驰援，或拼个鱼死网破，末将实在想不出破解之法。”
他环视众人，“不知诸位可有良策，能以三百弱兵抗衡五千精骑？”
檀擎有意考校长子：“啸儿，你可有想法？”
檀啸凝眉沉思片刻，迟疑道：“或可……遣死士夜袭敌营，制造混乱，再趁势突围？”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摇了头，“此计太过行险，成功率不足一成。”
众将皆默然不语，看样子是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就在这时，书房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不知何时已蹬着矮凳爬上书案，正握着比她手掌还大的毛笔，在父亲那本兵书末页的空白处专注地写着什么。
墨迹蜿蜒，歪歪扭扭写下三字：“空城计。”
起初，几位将领还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当是小孩子胡乱涂鸦。
有人打趣道：“小郡主这是要帮大将军出谋划策了？”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时，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书房内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落针可闻。
檀擎凝视那三个稚拙的字，沉声问道：“灵儿，告诉爹爹，你是从何处知晓此计的？”
小奉灵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用稚嫩的嗓音清晰地说：“是从爹爹的书里看到的呀。书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没有兵，就装作有很多兵的样子。”
檀擎闻言，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惊涛骇浪。在座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给的那本书上根本没有什么“空城计”。
他一直知道女儿天赋异禀，一月能言、两岁通文，且还懂得藏拙，只在家中展现，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
可今日这一出，远非往日小慧可比，他不禁既震惊又担忧。
皇帝能容忍他檀擎的女儿做个只懂拳脚、不通算计的武人，可灵儿一旦显露出文武双全的才具，便成了金丝笼里藏不住的利爪，是断断不能留的隐患。
这一刻，檀擎心中那个悬而未决的念头，终于落定。
天才易折，慧极必伤。
若他和秦娘的女儿注定无法藏拙于世，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被国师和皇家发现的时间。
灵儿尚且年幼，与其留在京城卷入纷争，不如先远远避开。
……
转眼又是三载寒暑，北境烽烟渐熄，檀擎率领威远军凯旋。连番大捷令他声望愈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京城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夹道相望，都想一睹定国将军的风采。
然而当旌旗仪仗渐近，众人第一眼望见的，并非预想中威严凛凛的大将军，而是个约莫六岁的女童，稳稳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外邦小马驹。
她一身绯色骑装，墨发高束，眼眸清亮如星，腰背挺得笔直，虽稚气未脱，眉宇间却已凝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孩童的飒爽之气。
在她身后半步，玄甲黑袍、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的，才是众人期盼已久的檀擎。
人群先是寂静，随即哗然。
这时有人猛地忆起：三年前将军出征时，除了带上年少的长子，也将刚满三岁的幼女栖梧郡主一同带往了边塞。此事当年还曾在京中引起不少议论。
这次只见郡主，长子未归，应是留在边关驻守了。
队伍行至宫门前，檀擎利落下马，亲手将女儿抱下。他俯身在闺女耳边嘱咐了几句，小姑娘认真地点点头，旋即由亲卫护送着先行回府。
檀擎目送女儿离去，直到那抹红色的小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整肃盔甲，独自一人转身走进皇宫。
金銮殿上，帝王高踞御座静候。
“臣，檀擎，奉旨平定北境，今得胜还朝，复命于陛下。”檀擎声如金石，跪拜行礼，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比起三年前，皇帝的精神明显颓了些，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沉默片刻，他方才缓缓抬眸，话语带着些许迟滞：“爱卿劳苦功高。北境三载，朕心甚慰。”
他话锋微转，似是随口问道，“听说，小郡主也跟着回来了？”
“是。”檀擎垂首应答，“小女年幼，臣实不忍长久分离，且边关虽苦，亦能磨砺心性。”变相解释他当年招呼不打把孩子带走的原因。
“哦？”皇帝喜怒难辨，“小小年纪，便经历沙场烽火，倒是难得。不知可曾受惊？”
檀擎沉稳答道：“托陛下洪福，小女一切安好，虽见识了些风沙兵戈，却并未受惊，反倒觉得……颇为有趣。”
皇帝闻言，眼底掠过一难以捉摸的光，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檀卿教女，果然与众不同。朕的几个皇子在深宫里长大，难免有些娇气。郡主有这般经历，见识不凡，寻常的教学怕是不适合她。”
他略一停顿，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传朕旨意，特许栖梧郡主檀奉灵，即日起入同文馆就学。”
旨意刚落，殿内侍立的几位大臣不觉变了脸色。
同文馆历来是太子、皇子与近支宗室子弟的专属学堂，外姓臣女入读，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看似风光无两的殊荣背后，明眼人都瞧得明白，无非是要将人留在皇室眼皮底下，最终归属，全看哪位皇子能得那位小郡主青睐。
檀擎心里一惊，即刻躬身：“陛下厚恩，臣与小女感激不尽！然小女生性顽劣，恐冲撞皇子殿下，臣……”
“欸，”皇上抬手打断他，淡淡道，“朕意已决。檀卿不必过谦。退下吧。”
“臣……遵旨。”檀擎低头领命，下颌咬肌绷紧一瞬，又很快放开。
自家闺女他再了解不过，三年边关生活，被那群糙小子带得早变了样，从前是灵动软萌的小仙童，如今满脑子都是拳脚功夫，成了个直来直去的“暴力小丫头”。
他越想越无奈，忍不住腹诽：这跟引狼进兔窝有何区别？皇帝你现在不听劝，将来真出了什么事，那就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而此时，将军府里，先一步到家的小郡主刚刚跳下马车，轻快地穿过院子。
檀奉灵可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小院子，还没进门就嚷嚷起来：
“娘！二哥！我回来啦！”
秦氏早就等着了，一见女儿活蹦乱跳地回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蹲下身把女儿搂进怀里：“快让娘看看！长高了，也瘦了……边关是不是很苦？”
“不苦不苦！”檀奉灵笑嘻嘻地说，“可有意思了！我学会了骑马，还会认速惕语呢！陈威叔叔总夸我，说我这一年练的功，比旁人三年都扎实！”
是的，她快七岁了，习武也已满一年。陈威是她的临时武师傅，至于为何不是正式的……只因她爹爹说过，她终究是要回京城的，陈威有更重要的事，没法跟着她一同前往。
檀烁正好闻声赶来，三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已经有了少年模样。他看着妹妹，眼里带着笑意，却故意板着脸说：“一回来就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檀奉灵才不怕他，冲他做了个鬼脸：“二哥装什么大人！明明去年写信还说想我想得偷偷哭鼻子！”
檀烁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伸手就要揪她的小辫子。檀奉灵灵活地一闪，躲到母亲身后，还不忘探出头来继续逗他：“羞羞脸！这么大还哭鼻子！”
兄妹俩闹作一团，管家匆匆进来，神色紧张：“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传旨的。”
秦氏一愣，连忙整理衣裳，带着两个孩子前去接旨。
来的是个面生的太监，他展开圣旨，尖着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许栖梧郡主檀奉灵即日入，与皇子们一同进学。钦此——”
院子里霎时一片寂静。秦氏和檀烁都愣住了，就连檀奉灵也眨巴着眼睛，有点没反应过来。
那太监将圣旨交给秦氏，皮笑肉不笑地说：“夫人，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明日一早，自会有人来接郡主入学。”
送走太监后，秦氏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同文馆那是什么地方？皇子王爷们的学堂，规矩大得很，自家女儿这性子……
“娘，同文馆好玩吗？”檀奉灵扯扯母亲的衣袖，好奇地问。
没等秦氏回答，檀烁就先开口了：“好玩？那可是要命的地方！里头全是皇子皇孙，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你这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脾气，万一冲撞了哪个，可是要掉脑袋的！”
檀奉灵小嘴一撅：“凭什么呀？爹爹说了，有理走遍天下！若道理讲不通，我也略通一些拳脚！”
秦氏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小脸，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这圣旨表面是恩典，实则是将女儿扣在宫中为质。
陛下这是要拿灵儿牵制她爹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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