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奉灵躺在锦榻上,眼见寝宫内无声无息多出一个头戴斗笠的老者,眸中的光亮起一瞬,又黯淡下去。
“你也是来救我的?”她音调微哑,带着几分心力交瘁的倦意,“别白费力气了。我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但带着我根本逃不掉……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老者对她认不出自己毫不意外,捋须淡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娘娘放心,此番定万无一失。”
檀奉灵苦笑了一下,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我父亲怎会派你这样年岁的人来?不过你既能避开外面那些守卫,想必有些本事。但若被他们抓住,连我也保不住你。老人家,你可想清楚了?”
老者扶了扶斗笠,摇了摇头。
檀奉灵以为他被劝住,却见他却见他一步踏出,如鬼魅般倏忽掠至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那目光犹如在审视一个怀璧行于闹市的孩童,混杂着忮忌、轻蔑与难以掩饰的傲慢:
“天生灵体,如此资质……居然落在你这等蠢材身上。”
他那些暗桩骗她是檀擎所派,死几个人她就信了。早就听说栖梧郡主刁蛮无脑,看来传言不虚。
檀奉灵眼里浮起困惑,但感觉到了一股极大的恶意,还未开口,对方便在她身上拍下隐身符与禁言符,而后一把将她扛上肩头。
她手脚无力,无法挣扎,只能任其摆布。
老者对她这般“识相”颇为满意,转身就要离开,走动间,他耳廓忽地一动。
“嘀嗒……”
极轻微的水滴声响起,与此同时,一缕极淡的血腥气飘入鼻端。
属于修士的危险直觉令他骤然绷紧神经,但已经太迟了。
方才还柔弱无力的檀奉灵,袖中悄然滑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她毫不犹豫划破掌心,灵窍之血瞬息沁满刃锋,霎时间赤火燃起!
五苦劫虽封她修为,但灵窍血饱含她的功德灵蕴。虽不足以翻覆山河,但用来对付一个靠邪法强提修为、根基虚浮的低阶修士,已然足够。
她不会忘记,上一世临鹤与临淮虽最终杀了这邪修,却付出了双目失明、痛失一臂的惨烈代价。
他们终究是凡人,她绝不会拿他们的性命去赌。
更何况,大哥檀啸的阵亡,正是这邪修安插在临淮身边的暗桩从中作梗,只为激化她与二人之间的矛盾,逼她走向绝境。
匕首如赤色流星,精准刺入老者丹田。那点微末灵力眨眼被至纯灵血震散、焚尽!
修为尽毁的他,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衰败,皮肤枯皱、气息奄奄,宛如抽干了水分的枯枝,比寻常老人更加脆弱。
这位自视甚高、藐视凡人的前任国师,此刻瘫倒在地,发出崩溃的嘶吼:“不……不可能!”
他曾在机缘巧合之下得遇“天道”,不惜挖出亲生幼弟的灵根献祭,才换来这偷来的修为。从一个永无仙途的废物,好不容易摸到修真门槛……他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再度变回一个即将失血而亡的凡人!
檀奉灵清楚他不会立刻死去,更知道冥冥之中,“天道”也在注视着这一切。她故意蹲下身,冷冷迎上那双充满癫狂怨憎与愤恨的眼睛:
“真是物以类聚,连你侍奉的‘天道’也不例外。百年前你就该是个死人了,祂找上你,怕不是同类相吸,都是只能靠掠夺他人生机,苟延残喘的货色。”
那邪修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你、你怎会知道是——”
没等他说完,那双濒死的瞳孔猝然充血欲裂,刹那间扭曲、变形……化作了她在天幕中窥见过的那只——冰冷、贪婪、非人的血眼。
“你终于舍得现身了?”她面带讥讽,“这么久不见,手段还是这么下作。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却连我的命都收不走,是不是很气?”
血眼漠然注视着她,一道毫无情绪的声音借邪修残破的躯体响起:“你该感谢吾。你那道侣师弟为你险些魂飞魄散,魂魄流离。是吾,将他纳入这五苦劫境,予他重生之机。”
“哦?”檀奉灵似笑非笑,眼中杀意迸射,“他与我魂印相系,灵犀相通。只要我不灭,他纵是散尽九魂也能寻到我。你诱我入套,而他被本能驱使,追我而来,不是吗?”
“……”
檀奉灵步步紧逼:“你向来厌恶他与我纠缠。第一世你暗中搅乱我的心绪,成功剥去我一半功德灵蕴。于是尝到甜头,见他懵懂闯入你的圈套,便顿生毒计,一次次篡改他的记忆,叫他厌我、恨我、伤我……看我们彼此折磨、自相残杀,而你坐收渔翁之利。我说得可对?”
“天道”似被戳到痛处,毫无波澜的语调裂开一丝纹路,借尸还魂般厉声道:“执迷不悟!你们之间本就是违逆法则的孽缘!吾所取走的,不过是你们早该偿还吾的代价!”
“你什么意思?”
地上老者的血浸透砖缝,他猛地抽搐一下,彻底断了气息。那双眼瞳血色尽褪,只余一片凝固的灰败与不甘。
沉重的寂静蔓延开来,再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可这沉默本身,便是答案。
檀奉灵缓缓站直身躯,尘埃落定,她心中再无犹疑。
她猜对了。
除了先前抛给“天道”的两个关键问题,还有压着个长久的疑虑:她一直觉得临鹤、临淮对她的感情来得太过容易,也太过浓烈,仿佛千万年来被死死压抑的情愫,全在这一世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而从天道那番话里,她确定其提及的违逆法则的“孽缘”,是藏在这份异常感情背后的根源。
可他们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若不是天道强行将她拖拽到这片天地,她与他们,本该是终生都不会有交集的陌生人。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
藏在门外的临鹤与临淮等了许久,都未听到事先约定的摔碗信号。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都很难看。
定然是出了意外。那妖道手段诡谲难测,难保有某种秘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将人掳走。
思及此,二人心间一紧,再不敢耽搁,当即带人疾步闯入殿中。
然而踹开殿门,映入眼帘的却是檀奉灵神情木然、怔立当场的身影。
她白皙的双手沾满鲜血,甚至连颊侧都溅上数点猩红,就那样直愣愣地站在一具干瘪、近乎成形的白骨旁边。
若非寝宫内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眼前这一幕,倒更像是一幅艳鬼刚刚吸食尽血肉、索命留痕的诡艳画卷。
临鹤与临淮同时堵在门口,挡住了身后众人的视线。
临鹤面不改色,回身挥退众人,声线平稳:“皇后无恙,此处无事,全都退下。”
随即与临淮前后脚踏入殿内,反手重重合上了殿门。
待檀奉灵从思绪中回神,见到的便是两张写满气恼的俊脸,一左一右气势汹汹地朝她逼近。
她心里顿时一虚。完了。
前些日子她还义正辞严,将他们以“保护”为名的欺骗与隐瞒狠狠谴责了一番,谁知轮到她自己,竟也和他们做了同样的选择。
临鹤率先发难,素来沉稳的声线绷得又低又急:“说好的摔碗为号呢?!”
檀奉灵睫羽微颤,还未想好如何应答,一旁的临淮一把攥住她染血的手腕,眼底赤红,几乎是低吼出来:“你若有事——檀奉灵,我告诉你,你若有事,我立时焚了这万里江山给你陪葬!”
她望着他剧烈颤抖的唇,一下子什么借口也说不出了。
只得放软了语气,低低解释:“事发突然,真来不及摔碗……机会稍纵即逝,我若慢一瞬,死的便是我。”
临鹤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语调浸透了后怕与痛楚:“那你便该叫我!叫我进来!叫我替你挥剑杀人!而不是一个人面对……阿灵,你总怪我们瞒你护你,可你方才……我差点以为要再次失去你了。”
檀奉灵心口一揪,被他话中未散的惊惧刺得生疼,软下声音:“对不起,四哥…是我考虑不周,以后再不会了。”
明明险局已破,大患已除,他们本该松一口气,却反倒陷入这般沉重的气氛。
她抿了抿唇,目光倏地投向一旁沉默的临淮,语气陡然扬起,带着几分刻意的兴师问罪:
“现在你可知道这种滋味了?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涉险,自己却被拦在门外、一无所知……五哥,这滋味好受吗?”
临淮被她问得喉头一哽,张了张嘴,半个字也驳不出,只能死死盯着她血迹斑驳的手指,喉结滚动,终究汇成一句低哑的嗔骂:“……疯子。”
檀奉灵轻轻一哼,理不直气也壮地擦了下脸颊,结果反将血迹抹得更开。
“彼此彼此。跟你们这两个动不动就要屠城灭国的疯子相比,我这才哪到哪?”
临鹤唇线绷直,一言不发,他取过锦帕,一点一点拭去她脸和手上的血迹。这一次,檀奉灵没有躲闪。
临淮从身后环抱上来,将脸深深埋进她颈间,声音闷重而发颤:“……你若真出事,便是天道不公,我既已天塌地陷,必叫这万里山河为我们殉葬。”
她被两人紧紧拥在中间,染血的手指无声垂下。
这样绝望而炽热的爱,连最偏执的威胁,听来都像哀求。
她反手轻轻抚过临淮的背脊,神色柔和:“我不会有事。我还要和你们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所以这江山你们得好好守着。别动不动就要烧要毁的,我要看的,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是你们成为青史留名的明君,而不是两个为我疯魔、毁天灭地的昏主。”
她抬起眼,逐一看进两人深沉的眼眸:“我要的将来,是我们一起走下去的将来。天下安稳,你我同心,这才叫真正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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