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与其说是兵营,但实则如今山中留着操练的,一半是原本赵州的青年壮汉,另一些才是旧朝留下的老将。
崔疏禾跟着李煦来到山谷中,等看清这四处的山石构造之后,暗叹这地方选得极好。
此处是在两处高山之间鲜有的一片平野,地势平坦,丛林遮掩。平地前后,都皆是陡峭石壁,盘延着不少狭小仅能通过一两瘦小之人的小道,便于设陷逃脱。
余晖散去之后,暮色渐沉,营内升起数处篝火。青铜火盆燃着松明,火舌在昏黑丛林中愈显得明亮。
望向西北角,铁匠棚内火星四溅,老匠正在用铁钳夹着烧红的箭镞,锤落时响起“锵锵”响亮的声音。
侧面二十步外还有一大片泥地,新卒们跟着老将们正操演戈阵,铁器相击声里夹杂着一些训诫声,“矛尾抬高三分!”
炊烟与铁锈味混杂之中,值夜士卒开始轮换。见李煦迈步而来,齐齐致礼,“世子。”
李煦伸手拍拍他们的臂膀,正色道,“辛苦了。”
没走几步,就见傅容泽迎面而来,“还真是崔娘子。诶?曼……嗯,你一个人来的么?”
他本是边走近边朗声说着,可这忽然嘴里却像咬到舌头一样,含糊了起来。
脸上也不太自然。
曼?曼秋?
崔疏禾十分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微眯了眯眼,“你希望看谁同我一块来?”
她分明瞅见傅容泽方才在她身后扫了几眼,脸上划过失落之色。
铜盆里的火焰适时地滋啦一声,照得傅容泽脸颊有两处狐疑的红。
孟曼秋自从崔疏禾进宫之后就一直跟着傅容泽等人查探定州地下城,又跟着一同去赵州,再到迁往陶城。
孟家的规矩比起崔家更甚严苛,但自小生长于云安城的孟曼秋不止全无那般娇气,更是一直有侠女之梦。
奔忙于州郡之中,孟曼秋即便简单梳着髻,发间无珠钗,身着无锦缎,仍是生动明艳得更发突出。
这么长时间,一个明艳小女娘不喊苦不喊脏,任谁都很难不注意到。
但崔疏禾记得,孟曼秋前几日还沾沾自喜地说道,自己只同傅容泽说过叫甚名,但没透露过孟姓,傅容泽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孟家人。
崔疏禾张了张嘴,很想说一声,你……真的确定么?
傅容泽不是个傻的,他但凡花点心思寻人去查,就能明白眼前这位眉飞色舞的女娘,便是传言中那位与自己定亲的孟家小娘子。
只怕是陪着孟曼秋演呢吧。
看着眼前傅容泽明显哑声不太自然的神情,崔疏禾猜之一二,莞尔一笑。
起先一个是在云安中有着风流浪荡、两袖清风之名,实则背靠东宫,暗地里已然参与党派之争的傅家二郎,一个是门楣自持、清恪世守的家族中偏偏不守常规的小娘子。
再而,在听闻两家议亲之后不满安排的孟小娘子背起包裹就逃到定州找崔家,谁知在路上正碰上赶路的傅郎君,负气之下拆了人家的车轮致使人家摔伤腿了。
既而,在定州那段时日,孟小娘子先是女扮男装被傅家郎君拆穿,又抵死不说自己出自哪门哪户。
如今这俩小冤家又日日见面、日日拌嘴。
不知现如今两人对于彼此的偏见是否已消了?
崔疏禾心中感叹,有缘之人多如这般吧,越想分离得远,命运之线越会将其绕得深。
她不禁抬眸看向身侧也一同莞尔的李煦,努努嘴用手戳了一下他的小臂,“夫人说你感染风寒,再不饮药让我务必将你揪回去。”
李煦看着清瘦,但手臂却硬邦邦的。
听话头忽然转向自己,李煦原本看好戏的神情消散,面露无辜之色,“不碍事……”
傅容泽见崔疏禾朝李煦瞪眼,就差捧起手表示赞同,“我同你说啊崔娘子,这个人真以为自己身体铁打的。跟将士们同吃同寝,人家将士白天操练,晚间还可休息。他可倒好,夜深仍奋笔书案。已经几日没合眼了,这才在起风之时染上寒气的。你看看你看看……”
虽然傅容泽秉持着告状看戏的心态,但说的话却也是真的。
起初议起操练新兵念头的,并非赵州这边的人,而是一位前朝旧将,姓罗,单字临。
他们这些前朝旧卒不少也昔列鼎食,名门之后。只是新朝成立以后,前朝得力的门户被清算,以致门楣倾颓。
他们走投无路,欲投靠在有仁善之名的太子门下。而这太子最器重的,又莫过于这跟当今圣上同一宗室的赵州李家。
原本罗临此人心高气傲,知晓如今赵州能主事的是一位面俊儒雅的世子爷,颇有轻视之态。
以至于在听信了奸细之言后,心中笃定这些勋贵皇亲势必不会真提携他们,遂而头脑一热,也参与了赵州城内那场造乱反叛。
致使的后果不止是暴露了他们这些前朝旧卒的藏身,还让一直企图伺机而动的邹卓文抓了个正着,告上朝廷,欲定太子党羽、赵州及其相邻州郡窝藏私兵,意图谋反之罪。
本以为走错路,他们这些人都只有等死的份了。
但却也是在那时,这位年纪轻轻,向来温煦的世子一改和气,派了亲卫连夜审查了藏在他们其中煽风点火、图谋不轨的几个奸细。
将人都拖到邹卓文跟前的时候,那奸细身上竟无半分好皮好骨。
百姓们见状皆是被吓得不清,可李家世子却脸色变都没变。
待奸细口中吐出的几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邹卓文脸色骤变,这才姑且放了他们这伙人。
可那邹卓文却依旧派兵牢牢围住了赵州。可想也知,奸细说出了谁根本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一个能向朝廷请兵围剿了赵州的由头。
宫城中关于圣人病重,二皇子党把持朝堂的传言传了出来,不少赵州百姓早已泄了气,面如死灰。
而李家世子却又再次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决策——迁城。
罗临等人并不知晓要在邹家兵的眼皮底下,将全城近六七成百姓尤其是妇孺孩童,连夜密道送出城,该如何做到?
他自知愚昧,着了贼人的道,十分羞愧,便自请在赵州留下,用己身护住余下的百姓。
可李家世子却找到他,要他一同前往陶城。
“半城百姓的安危,交托于君,吾心安之。”嘱托千斤重,在长年不得志的罗临心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他再不敢轻视这位虽看着温和却实则善谋善计的世家公子。
来到陶城之后,看着百废待兴的荒城,以及身后惶然不安的百姓。罗临心中并无颓然,只有坚定的心。
等李煦也赶到陶城之后,罗临特地寻到跟前道以心中激慨,并献计。
朝廷局势不明,看似二皇子党得势,但实则东宫是否留有后手尚不可知。
赵州是二皇子党同沈家搅动棋盘的一颗关键棋子,照如今邹卓文在赵州将百姓和官宦严抓拷打、屈打成招的手法,根本就已存了不留生路的心思。
那既是如此,为何不用尽一切对自个有利之物?
说赵州拥兵自立,那他们便真组营练兵又如何?在邹家兵发难之后,还可抵挡一二。
待罗临说完这些,只见书案前的李煦脸色肃然沉重。待两天之后,李煦便应了他的话,交由他去练兵。
罗临自是领命,不敢懈怠。在陶城的百姓中挑上壮年,日夜在隐蔽山林中暗暗操练、搭棚造铜刃铁枪。
他先前以为李煦迟迟不肯用主攻的办法去对付邹卓文,是性子优柔寡断、不敢行此惊险的棋。
但在随后日子的相处中,他方知李煦心思细腻且仁善,这一切顾虑实是为了百姓。
只要是拥兵攻杀朝廷派来的一兵一卒,满城百姓一瞬沦为乱臣同党,没有诏令也可即刻诛杀。
赵州那么多百年家族,累及的姻亲,皆会因此遭难。
更会波及东宫,成为易储的有力之证。
可当下,也并无他法了,不是么?
*
在傅容泽将李煦如何不爱惜身体以致染寒症至今还未好的事,告状似地讲与崔疏禾听,李煦瞅见崔疏禾眼中逐渐升起愠色,便眼眸一转,见缝插针地讲起这段时日里山营中发生之事,意图转移注意力。
傅容泽撇嘴看着轻声细语又声行并茂的李煦,摇摇头已然是习惯了他对待崔疏禾不同于常人的耐心和温情。
只得伏着手跟在两人身后慢步踱着,沿着篝火烈焰一同来到两谷间这平坦之地。
见他们三人来,原本整齐划一持铁刃操练的士卒们纷纷停了下来。
夜如泼墨,林壑俱寂。这时从篝火簇拥的光亮中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径直往这边走来。
“世子,傅郎君。”罗临拱手道。
罗临的年岁大概近四十,眉宇轩朗,方正的脸上有细纹纵横。身躯七尺,铁甲覆胸,一派凌然。
他的目光没敢抬至崔疏禾面容处,只远远朝她作礼。
李煦点点头,同他走近细语几声。从罗临指着眼前这约莫得有五十多人的队伍,崔疏禾猜想估摸是在汇报操练的进度?
她的目光扫过被火焰照得通亮的一张张脸庞,其中不少人还是十几岁的稚嫩模样。
个个披着沉重的铁甲,衣衫都被汗渍泡得黏糊褶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山中营(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