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同时与对视了一眼，没有接话。
那位母亲说完后，四周安静了下来。
时与手里还攥着那张符纸，只听见鞋底拖着摩擦地面的声音，和一声声微弱又清晰的莹莹。
男人抹了一把脸，街坊邻居都不知道他母亲去世后的着装，那位年轻人能够说得出来长相与其他细节让他对他们的话信了九成，他说道：“大师，我信你们的，那套红寿衣是我妈生前给自己备的，而你提到的银手镯是我闺女之前用压岁钱给老人买的。”
“我俩工作比较忙，我闺女算是我妈从小带到大的，关系比跟我俩还亲。”
“我妈前两天走得很突然，我们俩都没反应过来，但小孩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们怕影响她的情绪就没跟她说。”
女人在一旁点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沈应平静地阐述：“我也可以帮你们直接收了，让她明天跟着你们上路。”
“但是，”时与开口补充道，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重起来，“你们确定不让老人再见一面吗？一旦上路她们便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一面了。”
夫妻俩似乎有些动摇，时与看到他们的手指在不自觉地抖动。
“实在不行把小孩叫回家一趟呢？”时与伸手碰了碰沈应的胳膊，询问他，“只要回到这里见一面就可以了吧？不需要同小孩坦白去世的事。”
“不行的，”那位母亲否定了这个提议，“莹莹一回家就会找奶奶，叫她回来我们瞒不住的。”
又是一阵沉默，时与已经开始盯着门边的白布发愣，良久他听到沈应开口：“你们好好考虑吧。”
沈应给了这对夫妻联系方式，无论他们做出什么决定今晚考虑好了告诉他，随后拍了怕时与的肩膀，示意他辞别。
时与坐上车的时候有点失神，他侧过头看着车窗外不断被抛到后头的树木，他能够理解那对夫妻的顾虑与考量，也能够知晓在大多数人眼中高考的重要性，只是那浑浊的眼神一次次想辨清的模样一直压在他心头。
“难受？”
时与回过头，看到沈应正看着他，表情像上个世界这个世界他们刚见上那会一样一成不变，但此刻眼里多了一些情绪，他没作声。
沈应继续说道：“难受很正常，接触这一行见过的这类情况比吓人的要多得多。”
“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没见过这种吗？”
时与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人设是刚毕业的医学生，他就没问过原主是什么专业的，有没有接触上这类事情他压根没有记忆，反问道：“你呢？你看多了现在还会难受吗？”
沈应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很久没有回答，久到时与觉得他也像他一般抛掉这个问题时，他说道：“看多了会麻木，但是我想还是得允许个人情绪的自然流动，得保持一定的共情能力与悲悯情绪，那才是人。”
时与别开眼，他又想到别的事，“其实，无论他们选什么，那个女孩已经没法见到最爱的亲人最后一面了不是吗？”
沈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既定的事实没法改变。”
那逝者的执念呢？
他们刚到家，沈应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备注，时与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看得出来他的关切，沈应打开了免提。
那边传来熟悉的女声，她吞吞吐吐半天说出：“不好意思大师，我们还是不想让莹莹知道。”
算不上是意料之中，话一说出口，时与反而冷静了下来。
沈应“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但是、我们还是想让我妈见上她一面。”那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顿了好久才重新问道，“你们、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沈应还没来得及说话，时与突然想到什么，摇了摇沈应的胳膊，“奶奶只能待在那地方吗？”
沈应看向他胳膊上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五月的天已经很热，他穿着普通的黑色T恤，时与正抓在他没有衣物遮挡的手臂上，他都能够感受到他手心与指尖的温度，他下意识想抽回手，稍动了一下发现时与无意识中抓得很紧。
他移开视线，“那地方对她来说可能比较特殊，她只会在那里等人。”
电话那头传来声音：“我闺女住校，她每次放假回家那天我妈算好时间就会去门口那边等她，可能是这个原因。”
“把奶奶带去学校见她，”时与看向沈应，眼中带着些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希冀，“可以吗？”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行的办法，电话那头接连几声问道：“大师，可以吗？”
“可以吗？”时与也跟着复述，还没等沈应回答，他就又皱着眉头发出疑问，“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办法刚刚没想到？”
“只要老人对门口的执念不深，应该是可行的。”沈应没完全给予他们百分百的希望，“你们那边什么时候方便？”
“我们这几天都方便。”
“那今晚天黑后出发行吗？”沈应做下安排，“你们去买能够烧上二十四小时以上的香，最好买上一包，保证来回几个小时的过程中三支香必须燃着，提前和学校说好让孩子出校门一趟，刚去世的人磁场不宜进入学校这种场所。”
那边连声应下。
时与无声地对他做着口型：这么仓促？
沈应没空回他，继续说道：“家中有车吗？没有也要去借一辆。”
那边连说了几句“有”，沈应“嗯”一声：“有最好，看到熟悉的车老人比较容易跟上，不建议搭计程车或公共交通。”
又交代上一些必要事项，电话终于挂断。
时与好奇问道：“不能搭公共交通还能理解，为什么计程车也不可以。”
沈应：“因为会吓到司机。”
时与：“……”
还以为会是什么磁场不合的理由。
-
六点后他们往老人家中赶去，又再确认一遍所需要的东西后，四个人坐在客厅等待天黑。
时与看着还在门外来来回回等待寻觅孙女的老人，终于感受到一丝轻松，沈应看着他嘴角挂上一抹不明显的笑意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敞着的门口。
客厅摆放着全家福，那位老人笑意盈盈地坐在沙发中间，旁边一个十几岁的蓝白格子裙的少女挽着她的手臂，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外边的一男一女此时正坐在客厅中，紧张地盯着钟表看。
他看不到那位老人，但时与可以。
时间在钟表一圈一圈地旋转中流走，终于天全黑了下来。
沈应让夫妻俩拿出准备好的香炉，里边已经填满了草木灰，点上三支近半米长的香，其中一人拿着香与香炉，一人拿着老人生前的衣物与那个一直佩戴着的镯子，开始招魂。
时与在一旁看着，沈应一脸严肃地念着什么，声音并不甚清晰，语速也极快，他听不清，只见那个漫无目的的老人缓慢地朝向了沈应的方向，却一步也未动。
过了一会，沈应睁开眼，让夫妻俩开始说话。
“妈。”
“妈，跟我们走。”
“妈，我们带你去找莹莹。”
俩人一开始还很拘谨，说出的话含糊小声，说了几句后时与看到那位老人拖着鞋向前迈了一步，沈应也能够感受到，让他们开始慢慢往楼下去，似乎这一举动戳中了什么，俩人没忍住哭了起来，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带着哭腔，说了好些可能生前没来得及说的话。
时与不忍别过眼。
为了不吓到其他住户，他们从步梯下去，好在他们一家住的六层，并不算难。
沈应开车，时与坐在副驾驶，他通过后视镜看向后座两个已经安静下来的夫妻，男人抓着正燃着的香，一直盯着但似乎又没有聚焦，被掉落的香灰烫了几次后妻子接手了过去。
时与看到那个老人正茫然缩坐在一旁，她垂着头，看起来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车上坐着，嘴里也没有再喊着莹莹，车里安静得可怕。
到达校门口时已经九点，学校的教学楼此刻灯火通明，其余地方亮着几盏路灯，门卫室内正坐着两名安保，还有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正站在升降杆处。
降下车窗，隔着几米的距离时与也能够认出那是全家福上的女孩。
沈应提醒他们将香与衣服放下，避免孩子看见，夫妻俩揉了揉脸后拎着提前准备好的俩大袋零食与牛奶下了车。
车门一开，女孩兴奋地喊了一声“爸妈”，得到允许后她刷卡出了闸门，“你们怎么突然来看我了？”
时与看到原本垂着头的老人听到了心心念念的声音后怔愣了好一瞬，随后又喃喃念起一直在找寻的“莹莹”，她左右张望着想寻找声音的来源。
“奶奶怎么没来呀？”
“……奶奶晕车，你忘记啦？”
“哦，”那女孩似乎有些失落，随后又扬起笑脸，“没关系，还有不到一个月我就可以解放回家了，最近大家都可拼命了……”
老人捕捉到什么关键词，将视线聚焦到窗外，她仔细辨认了好一会，那干瘪的布满褶皱的双手撑在座椅上，她终于向外边挪动着，动作很慢，但很着急。
真见到莹莹了她反而叫不出来了。
含糊地“唔唔”两声，像是丧失了语言能力。
看到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下去，时与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
沈应则一直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奶奶坐车一个小时过来就看我十分钟确实不值当，我们重点班和尖子班的学生因为不能回家最近也好多家长来送东西呢！真羡慕那些家就在学校附近的……”
车里车外两个世界。
时与不忍去想，那个女孩考完后知道自己挚爱的奶奶早就在一月前就已经离世，她会是什么心情？
那对夫妻说，以为就是像以往住院一般，起码还能撑上一两个月。
但是有时候，一些人走得好突然。
谁也没有预料到，半天前还在说话的人头一垂就再也没醒过来。
时与说：“这不是最好的结局。”
沈应转过头看他，校门口只有一盏路灯，暖黄色的灯光透过车窗照在时与脸上，但沈应只能看到暗的那面，“这对已经走了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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