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蔽日,大雪嚎哭,砭骨冷气无孔不入,渗透至床上的棉被,都叫其沉重了几分,阴湿寒彻。
少年李宴方伏在床前,宽慰卧病的娘亲:“娘,我出门找大夫,阿弟已经去医馆取药,他马上就回来。”
面色如土的黎茂宁已是虚弱至极:“宴方,不要做无用功,陈尚书将全城的大夫都招去替老夫人看病,你求不到的。”
“我偏不!凭什么他为了讨好他母亲显孝心就可以一个人霸占那么多大夫,这不公平!我一定会为你叫来人诊治!”
黎茂宁逐渐黯淡的眸子里突有荧光微动,女儿外柔内刚,桀骜难改,这话终究要与她明说。
“时也命也,造化弄人,非‘公平’二字可轻易盖棺定论。为娘的身体,自己晓得,若是神医再世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宴方,我只要你要记一件事,切莫钻牛角尖,陷入深仇大恨之中,恕人亦是恕己。”
“来日的路,你们姐弟要互相扶持,携手共进,懂么?”
母亲竟然已经在交代后事,她大恸难抑,哑口无言。
恰是此时,义弟萧凭陵自外头挟风雪而归,她说什么也控制不住,交代阿弟一句“好好煎药照顾母亲”,便头也不回地奔向陈家宅院。
年少的李宴方情绪激荡,急切飞奔,穿越过洛都的坊市,逆着漫天鹅毛雪,来到陈府。
那是她第一次深刻体悟了权为何物,以心如刀割,痛若凌迟的方式。
高阙朱门于寒风中屹立,无可奈何的李宴方跪拜于门前,请求门房通报,渐渐地风雪压在她身上,落入发梢,凝于眼睫,积于脊背,直到她的脊梁似被压弯,再无从挺起。
此路不通,忍无可忍的李宴方开始了对陈氏的痛骂谴责,声泪俱下。
天寒地冻,路上行人稀少,但门房容不得她破口大骂,便抄起木棍要将她打杀走。
这时,寒风中一人奔来,在她即将被痛打之时,不由分说拉着她便掉头就跑。
是萧凭陵。
她瞬间如堕冰窟,他怎么回来?除非……
“阿娘呢?”
风在天地间肆虐,将呜咽的人声吞没,吃干抹净的还有最后一分一毫的渺茫希望。
“阿娘去了。”
还没她高的萧凭陵已是一身蛮力,也不回头,就这么拽着她回家,去见她见不到最后一面的娘亲。
李宴方跌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六神无主。
萧凭陵显然也是哭过,一双天生笑唇被悲恸哀伤洗礼,反倒显出强打精神、压抑本心的无奈与酸楚。
他背起不知所措的阿姊,在未见消停的狂风卷雪中一步一步往回走,踩踏着遗憾与怨恨,走向破碎的团圆。
“阿姊,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她埋头在他肩膀,泣不成声。
回家的路好长,好坎坷,就像一眼望不到头的破败人生,她们……只有彼此了啊。
大雪倏然停歇,停在三年后的春天,那年洛都的牡丹开得极好,倾国倾城,名花美人两相映,李宴方与鄂国公府世子陆韫之正式订婚,她愁眉终展,换得春风满面。
那一年,她二十一岁,萧凭陵十八岁。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着日子彻底好起来了,将来妻凭夫贵,也能给阿弟觅一个好去处。
就在她以为阿弟也是这般作想之时,萧凭陵将真心话与她剖白。
身量渐长,日趋英武的阿弟现身于门前,右手扣住门框,暗自发力,五指指结发白,手背青筋暴起,垂下眼帘,避开李宴方打量探究的视线。
她狐疑地问:“萧凭陵,你怎么了?”
萧凭陵内心纠结几番,终是豁出仅存的那一点廉耻:“跟阿姊青梅竹马的明明是我,你为何要选他?”
她迟疑几分,问心无愧道:“阿姊世俗,贪恋荣华富贵,他有,便嫁他。”
晴天霹雳,轰轰而至,把梦境劈得分崩离析,只余一片无涯无际的黑暗幽寂。
“阿姊,不知如今,你可有后悔当年?”
一切戛然而止,男子情绪难辨、意味难明的低沉询问犹在耳畔回响,李宴方彻底惊醒,见四下无人方才稳下心神,舒缓气息。
待此刻,她终于从混乱梦境中脱身,将铺天盖地而来的悲哀伤痛放下。
她与萧凭陵,怎么就变成了那样?
拂起玉帐,推开轩窗,月华自青霄漏下,遍撒人间,这景致倒让李宴方心绪宁几分。
她借着皎白月光打开朱漆妆柜下的抽屉,屉内深处安放着一个小盒,她取出打开,拿出一物。
月色下隐约可见青、白、红、黑和黄五色彩绳被穿绕成手链,编制它的人看似不太熟练,手艺不太好,一节松,一节紧。
可这长命缕确确实实是李宴方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娘亲走后的某年端午,萧凭陵神神秘秘地走到她跟前:“来,阿姊戴上。”
长命缕本是长辈替小辈准备的,寄予平安康健的祝福。
可她们没有长辈了,李宴方见他如此用心不由得生出愧疚,因为本该她来结绳,赠予他。
她问:“你自己的呢?”
萧凭陵低头给她系上,言笑晏晏:“阿姊平安,我就平安。”
于窗前凝望旧物不语的李宴方心中万千惆怅过,物是人非,她在国公府尚且能应对,那么当日负气离去,北上投军的萧凭陵究竟是死是活?
为什么三年来音讯全无?
萧凭陵,你恨我,不愿意再与我产生半点联系?
还是你已经马革裹尸,葬生于北地苍茫无垠的旷野?
如今北境停战,你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将长命缕收起,这些年她时不时拿出来查看,已经有些褪色显旧。
爹娘没给她留下什么,除了那一处老宅,当初的嫁妆也是她自己卖画所凑,如今唯一一个能寄托她对亲人思念的,唯有这条长命缕。
夜色深深,她却毫无睡意,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捱到天明。
*
次日,天青如洗,骄骄艳阳之下冷风退避三舍,陆韫之派人请李宴方去书房对弈。
待李宴方步入书房,见棋盘之侧立着一人,她便什么都明白了,陆韫之是一点都等不及。
那人就是陆韫之口中所赞忠心的书童——陆仁。
李宴方并非先前未打过照面,只是那时不过是匆匆一瞥,未曾细观。
陆仁身高长相皆是平平,在她打量时,避开她目光,垂头躲藏,露出几分猥琐瑟缩之态,叫人厌恶。
“来,下棋。”此时陆韫之冰冷开口,像是要她服从什么命令,不留半点置喙之地。
李宴方在棋盘一侧安坐,然与她对弈的却不是陆韫之。
陆韫之见她落座后只给了陆仁一个凉意十足的颜色,转身拂袖,步入书房的东厢,单独将陆仁留于西厢。
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宴方甚至能推断出,陆韫之做下那个决定后,必是最先告知陆仁,而后才软硬兼施地逼迫自己同意。
“落子。”李宴方执黑先落,冷淡无情地叫陆仁加入棋局。
陆仁最先还显得惴惴,待陆韫之彻底离开他的视线,再见到李宴方之时,神色就轻松许多,甚至隐隐有些许反仆为主的张狂得意。
他落座,却未执棋子,而是眼疾手快地握住李宴方落子后即将收回的削葱玉手。
粗糙和燥热的感触当即自右手如过电般一路袭击心房,李宴方冷不丁抽回手,陆仁却加大力道,叫她进退两难。
李宴方剪水双瞳乍然森冷,眸色锐利,冷淡开口:“松开。”
陆仁不仅没有如李宴方的意,松开那只手,反而用粗短的大拇指摩挲她手背细腻光洁的肌肤。
如赖皮蛇趴脚面,粘腻稠滑的恶心之感结成密网,将她笼罩其间,窒息恶感汹汹来袭,无处可躲,无从可逃。
陆韫之特意布置过,李宴方又不可唤人相帮或是反手擒拿,两人就此僵持不下。
陆仁能在陆韫之手下十余年自然也不是十成十的蠢蛋,他瞧得出贵夫人的厌恶,也看得透李宴方的无奈,缓缓开口。
“夫人当知世子的决定,还请夫人顾全大局,否则要是世子用了别的法子……呵呵,夫人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平白受罪,是吧?”
别的……法子?下作法子么?
李宴方细眉冷挑,更下作下流的法子无非下药迷晕,这究竟是陆韫之的意思,还是此人狐假虎威故意吓唬她?
但陆韫之既然已经敢叫他与自己独处,定然是做了必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打算,那么下作法子便也成了他与陆仁默认可以使用的手段了?
急火攻心,险些让李宴方失态,她陷入一场四面楚歌的围剿之中。
那歌声愈发近了,藏着尖兵锐器的锵锵作响。
陆仁露出利齿獠牙,威胁着她,如今李宴方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万万不能行差踏错。
她展开笑颜,叫眼前人尝到些甜头,柔声说:“好,今日若是你能赢了我,我后日便与你携手作画。”
古诗词有云:“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注1)”描写的便是闺房情致,而今李宴方含笑一句携手作画,足以叫陆仁浮想联翩,脑海中出现了与这位主子的娇美妻子于书桌前情意缠绵之态,不由得喜上眉梢,得意洋洋。
他出身低微又如何?如今也能摘到贵树玉枝上的国色奇葩了。
李宴方将其丑态尽收眼底,心头恶嫌更重,几乎叫她作呕,但她强忍着下完这一局棋。
时分滞走,磨得人将将麻木,待她敷衍过陆仁离开陆韫之书房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她唤来照清,打来冷水洗净手背上的恶感,藏去所有心思,笑着吩咐照清:“我前些日子答应夫人太太们做些胭脂送去,让你准备的米粉、红花、玫瑰等物都备齐了吗?”
照清点头应是,说着起身去取。
李宴方自入府以来,常亲手做些小玩意儿去笼络人心,三年来送了不知道多少次胭脂,而这一次定然是最后一次。
她独坐双鸟衔花铜镜前,摘下发髻上一柄嵌玉镶珠的金簪,以簪作剑,挽了个轻盈利落的剑花,镜中剑影斑驳,人影冷肃凝重。
取人性命容易,不过一剑耳,但若想金蝉脱壳,撇尽关系,却要步步为营,容不得半点闪失。
注1出自宋代欧阳修《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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