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国公府已到,厚重沉实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门后雕刻福禄寿三星的影壁近在眼前,两位少夫人下了马车,轻移莲步,缓缓入内。
“回了?”
一声清润温柔的问候自影壁一侧传来,李宴方听闻熟悉的嗓音,疑窦丛生,今日他怎么有闲情逸致到大门来迎自己?
思索不过两息,她抬眼便见陆韫之从容踱步而来。
陆韫之自影壁后现身,他一身竹青色圆领袍衫,外罩御寒纯白裘皮,玉树临风,端方正气。
他行至李宴方面前,如玉容颜染上些喜色,本似寒泉幽潭般的冷眸也闪烁笑意,那盈盈情意毫无阻隔地落入她双瞳中。
郑令纯见二人伉俪情深,口中唤声“阿兄”,福了身便借故离去,走时还给李宴方留下个揶揄的眼神:正如我说,阿嫂阿兄举案齐眉,想要孩子有何难?
“回屋吧,外头风冷。”李宴方只作不觉,绽出笑颜,揽过丈夫,两人并肩往府中见山苑走去。
左右两门房见世子与夫人如鼓琴瑟,便想到世家中腌臜事,偷腥的、拈花惹草的屡见不鲜,如此少年夫妻一路恩爱,凤毛麟角,当真是叫人羡慕啊。
*
见山苑为陆韫之居所,此处颇有江南园林的秀雅之致,叠石假山旁草木纷繁,十月冷风一至,少了几分意趣,多了几分萧瑟。
直至入屋,陆韫之才低声咳嗽两声。
李宴方替他接下裘衣,不由得埋怨:“你偏要去吹那两口冷风,就为了等我?”
府中人未必知晓他真实身体状况,可李宴方清楚,陆韫之亦知,所以这般出苑远迎,并不寻常。
“怎么?我不能去等我夫人?”陆韫之含笑反问,漆黑眼眸如深不见底的湖泊,被春风一吹,柔柔地泛起微波,叫旁观者动容。
李宴方垂眉低笑,似羞赧不敢对视,只是轻轻打发了一个字:“嗯。”
她大感不妙,胸膛内的心脏突突直跳,这两年陆韫之的脾气愈发反复无常,少有如此温情的时刻。
她略微一猜便有眉目。
陆韫之最初还能积极配合治疗,可年岁渐长,沉疴日久,药石无用,彻底叫他绝望,一个丧失尊严的男人日夜处于煎熬与懊悔之中,痛恨自己,痛恨他人,痛恨时运不济,痛恨造化弄人,难免变得疯疯癫癫,不可掌控。
只是现在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夫人,我们结发三载了,”陆韫之走来,执手相看,柔情脉脉,“昔年初见,我便知你我缘分匪浅,只是那时父亲执拗,不知你的好,我也少不得与他争吵,幸好没辱没了你。”
李宴方把他话里话都听明白了,本以为是诉衷肠,没曾想是重述旧恩,她故意避开陆韫之灼烫的视线,埋首入他怀中。
怀抱里清新冷淡的香气萦绕鼻端,李宴方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浅笑,陆韫之一应衣物均是由她打理,这香薰自然也是。
陆韫之见她一贯小意温柔,性情温顺,无依无靠,如此好摆布,便继续以柔情蜜意哄她:“都怪我不好,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夫君说什么呢,我不委屈。”
李宴方诳语随口便来,当世子夫人自然不能算委屈,就算是最初入门之时,国公府上下多有鄙夷,但她皆不卑不亢应对,而后再以小情小义让人心服口服。
到底都在一个屋檐下,无关生死利益,谁会天天搬弄是非,搅动风云?
这些都是不费心思的小事。唯一成为李宴方心头之刺的只有陆韫之本人。
她最初是存着与陆韫之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只是天不遂人愿,陆韫之先变幻无常起来,那也怪不得她了。
“如今二弟妹有了身孕……”陆韫之自嘲道,“都怪我。”
李宴方不会在这时候招惹他,并不接话。
果然他沉不住气,说出心里话:“你还是小心,莫与她走太近好,免得她误以为你见不得她生下长孙,要陷害她。”
黛眉下细长如羽般的眼睫轻扇,李宴方哂笑:“好啊,若是她非要栽赃我,你把我休了便是。”
郑令纯与二弟陷害她能获得什么利?
又不能把陆韫之拉下世子之位。明明是自己不能人道,忌惮亲弟先抱儿,偏生要敲打她。
李宴方想,若是陆韫之真休了她,也算是自保一回,留住小命。
陆韫之被她的不悦反激,好不容易维持的温润外表露出破裂间隙,蓄藏柔情的眼眸瞬间寒冰冻结:“若是长孙得宠,你就不怕父亲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吗?”
她看似被突如其来的责骂吓退两步,定了定,毫无波澜地道。
“废长立幼,常伴祸端,等闲不会选择,更别说国公府世子册立需得太后皇帝首肯下旨,你又无错可挑,父亲就是想废你也必须要过太后那关。”
“若是真到了那时候,你再设法让人参奏父亲一本,指他宠妾灭妻,废长立幼,你这世子之位当稳如泰山。”
好一个天衣无缝,陆韫之听完只冷笑,不再言语。
她总是这般沉着冷静,足智多谋。昔年父亲嫌弃他求仙问道,远离科场,是她在他身后替他出谋划策,甚至捉刀策论,进而助他重得父亲青眼。
可她哪里懂,这些层出不穷的应对之策,无法根治他的弊病!
他没有孩子,永远不可能有孩子!
他与母亲瞒得住父亲一时,却瞒不住一世!
虽然二弟并非与他一母同胞,出身对他毫无威胁,可近年来却越来越受父亲重视,而今若是真让二房有了长孙,保不齐父亲真会动废立之心。
陆韫之心头凉意遽升,拳不自觉握紧,指甲扣入皮肉中,森森痛意叫他清醒。
他需要孩子!
更准确地说,他陆韫之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
李宴方根本不懂自己有多渴望和多么……惧怕!
面如冠玉的男子骤然贴近,明眸森冷,柔情蜜意瞬时间荡然无存,那只短暂存在过的一池春水化作吞噬生灵的地狱焰火,无尽无底,绝情残忍。
李宴方最厌恶陆韫之的变化无常,喜怒无端,她冷了眼,强压下恶嫌。
那场九幽炼狱中的烈火才将将要烧来,遽然熄灭。
“噗通”一声,重物叩击地砖,陆韫之眼眶猩红,黑眸含泪,仰起玉面望着她,充满乞求之意。
“夫人,可是我们需要一个嫡子,此为长久之计!”
男儿膝下有黄金,国公府世子更是只跪天地皇权父母,如今毫不犹豫地给李宴方跪下,这让李宴方警铃大作,惴惴不安。
她下意识转身离去,却在抬步的一瞬间被陆韫之抱住双腿,动弹不得。
陆韫之将面庞贴在她裙裾上,如索命恶鬼般低语:“夫人,我已安排好陆仁,他绝不会泄露半分,待你诞下麟儿,我们便杀他灭口,此事将无人得知!”
“你什么意思?”李宴方瞳孔骤然收缩,漆黑中迸发一股杀意,冷声质问。
“他是我从小的伴读书童,最为忠心不过,便由他代我……”
李宴方高扬右手毫不犹豫地掌掴其脸,一声清脆无比的耳光回荡于沉默冷寂的内屋。
她贝齿紧咬,牙关打颤,连身躯都不由自主地发抖,已是怒火攻心,难以自抑。
陆韫之早料到如此反应,生生捱下这一巴掌。
若是妻子笑而接受,他反而要疑心她是否水性杨花了。
他紧紧抱住她,彻底撕破脸皮后,威胁通过她的骨骼传来,字字诛心。
“我们夫妻早已一体,若是膝下无子,将面临何种困境,你冰雪聪明,不会不懂!你既然高攀我门,就要听我号令!我若失位,你别妄想独善其身!”
李宴方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声竟然比哭声更悲切凄厉:“可是,我们夫妻三年,竟无半点情谊?叫你想出这等下作法子来折辱我?!”
他安排好了,早就安排了,就等今天坦白后就要行动吗?
丝毫不用在意她是否情愿?
她心寒至极。
你既翻脸,我便接招,既然你先前用夫妻感情叫我体谅你,那我如今如数奉还。
陆韫之不敢抬头觑她脸色,见不到这一股霜杀百草的寒意。
“情谊?我若无情无义,早就出此下策了。夫人要知此事避无可避!”
两行清泪直下,敲坠在陆韫之的额前,他终是抬眼凝望妻子,见她梨花凝露,泪洒斑竹,心中生出不忍,却狠下心来不再去看,深知不可为她的乞怜乱计划。
更漏像是停顿了许久,寂静得听不到半点声音,终于,李宴方开了口。
“给我一个月,慢慢接触陆仁。”
“夫人大义。”
说完,陆韫之跪地退后,伏在地面上,不动声色露出得逞的笑意,拜她一拜。
李宴方讲旧情,流清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她料定早做打算的陆韫之绝不可能放弃。
陆韫之,你真该死啊。
她无比清楚,现在陆韫之有求于她可以低声下气,可要是真有事成那一日,她一定会在他的安排下“难产而亡”,永远保守秘密。
真正的受益者,只有陆韫之。
*
夜深了,丫鬟照清掀帘而入,清丽的面容上笑意盈盈,开口道:“小姐,热水打来了,今夜世子在书房彻夜摹画,小姐先安寝吧。”
“留下吧,你也早些休息。”
李宴方强撑了一日,掩去复杂神情,终于在众人面前隐藏秘密。
照清是李宴方带入府中的唯一一个陪嫁丫鬟,情同姐妹,最为留意她是否安好,但凡她有些落寞,照清一看便知。
陆韫之不能人道的事,连照清也不曾得知,如今到了杀人消灾的那一步,必然也不能叫她知晓,免得受累。
李宴方并未前去打水盥洗,只是独坐床前,眸色飘忽不定。
她长叹,娘,当年你叫我放下仇恨,恕人恕己,便是料想到我一意孤行,终会为报仇而陷入此等绝境吗?
我终究是错了?
是夜,梦境阑珊残破,李宴方再度被丢入旧岁里那一个雪大如席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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