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怀疑肖阳的理由是什么呢？”魏阑杉问。
陈方茶站了出来。
“理由有三。一，我师父中的是魅术，无论是刘大庆还是马渊，都没必要用魅来下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为了摆脱亲自下手的嫌疑，并且肖阳是接触过魅的，他知道怎样使用也不奇怪；二，我师父是什么人，上修盟长老，刘大庆自己也承认师父警惕他下不了手，更何况是马渊，师父若是感知到马渊靠近，那更是十二分的防备，而且我师父是被迷晕后扶到椅子上的，正说明作案者是熟识之人；三，”陈方茶顿了好一阵，才壮着胆子说道，“今年新弟子进山，黄长老就要引退了，留出一个空缺，谁来做这个新任长老，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
众人目光落到了殷水蓝身上。
“然而殷师姐又在此时受伤，在我看来，肖阳是有理由这么做的，是做长老，还是从大师兄的位置下来做个普通‘师兄’，然后再等三届三十六年——这期间不知又有多少人才辈出，还轮不轮得到他肖阳，又或者说，他的海系体质还能不能允许他死撑这么多年——错过这一次，他可能此生再无出头之日了。”
若陈方茶只一句“肖阳想做长老”，魏阑杉是决计不信的，可他后面的阐述使魏阑杉不得不承认，陈方茶说的都是客观实话。
现在摆在肖阳面前的路确实就两条。
一，同别的师兄弟一样继续做弟子，进入巡逻组，虽然新人照样尊重你，却不会再有做大师兄的辉煌，上修盟乃天下仙门之首，来者只会愈来愈优秀，他尚未被攻破的海系体质始终是个槛，有天分没缘分说的就是这种。
二，搏一搏做长老，哪怕将来泯然众人，也不会有人轻易将他从长老的位置上赶下来，法术仙术没法用，但剑术他依旧可以引以为傲，留着做个剑术老师绰绰有余。
修仙修仙，没成仙才需要修仙，没成仙那就是人，是人就活在现实里，而现实它就是这么实际，这么残酷。
魏阑杉想到了自己。
他是由最不受宠的四夫人所生，头上两个哥哥都天资聪颖有勇有谋，一个出自正室一个出自二房，自己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被看重，看魏闻滔就知道了，若魏阑杉留在将军府，成天只知吃喝玩乐无需努力做出成绩，不傻也傻了。
所以当齐长老在郊外遇到正独自在树上午寐的自己，问愿不愿意跟他走时，魏阑杉只问了一句，齐长老答了，魏阑杉就屁颠屁颠回家告诉娘，自己要去修仙了。
魏阑杉问的是：“跟着你我会变得很厉害吗？比其他人都厉害？”
齐长老回答的是：“你有这个资质，只要肯努力，是可以的。”
娘听他说了，没怀疑他在说胡话，也没表示出过多惊讶，就问他是不是确定要走，他说是，娘就给他收拾了个小行囊，往他肩上一搭，说那就去吧，走之前记得跟你爹请辞。
那会儿安南将军不在家中，魏阑杉真就背着小包坐马车去了，他在城墙根朝父亲招手，父亲带他到城墙上坐了一宿，说他每天晚上就是这样过的。这里往外是山林深重的布施国，往内能望见北都城高耸入云的戒子塔。
“那睡觉呢？您不睡觉吗？”小小的魏阑杉问。
“父亲晨间会小睡片刻，那会儿就由我值守。”已经跟着父亲征战沙场的长子魏闽镇在一旁如是说道。
他们没有问他怎么来的，也没有问他来干什么的，魏阑杉觉得自己该走了，于是就在父亲的帐前学着大人的模样拱手作别。
出了城，齐长老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魏阑杉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哪里的，却不想问。他生来就有许多疑问，也喜欢多嘴问这问那，现在也是，可是在那一刻，他什么也不想问。
齐长老待他走近，便转身带路离开，魏阑杉跟得上他的步调，但还是去抓住了那双半缩在袖子里的大手。齐长老低头看了他一眼，他倔强回视，齐长老便没有把手抽走，两人就这样消失在了边城集市的人潮里。
魏阑杉为了逃离人间而上山，若此处亦是人间，那么他该去往何处？
他看见肖阳站在那里接受着人们的眼神审判，却完全没有自己小时候在过年时，挨个上前为父亲送礼物被人们注视着的那种无措。魏阑杉在上山后再没回家过过年，他不知道再次面对那种情形时，自己还会不会面红耳赤手腿齐哆嗦。
肖阳比自己坚强很多呢，魏阑杉莫名笑了下。
“还有没有人要补充的？”齐长老说。
陈方茶那番话说完之后，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了肖阳身上，甚至于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齐长老这一问把他们都问懵了，要补充什么？还需要补充什么吗？
那边宋竟弱弱地举起了手。
齐长老瞥他一眼，“说。”
宋竟端正站直了，说：“我相信大师兄的为人，做坏事的不是他！”
贺凌青都给气笑了，说：“你说这话管个屁用啊，你说的是金口玉言，你说不是就不是啊，拿出证据来懂吗？”
“你们也没有证据......”宋竟低头。
殷水蓝睁眼，齐子献侧目。
宋竟嗫嚅了一阵，才说道：“你说我大师兄接触过魅，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王长老是亲近之人所害，那中午那会儿他们俩还谈话不愉快了呢，王长老又怎么会毫无防备？至于长老之位空缺，我认为君子论迹不论心，在场想做长老的师兄师姐不止一两个吧，以心论迹的话，是不是人人都得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大师兄你们不了解，我是了解的，他连我看——”他把**二字咽了回去，“看杂书都会指正，更何况他自己呢？”
“说到底，你们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肖阳有鬼，那还搁这儿审判什么呢？”魏阑杉也说，“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好！你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既如此，那便等活捉了马渊再做定夺，望你来日莫要后悔！”陈方茶没搭理魏阑杉嘲讽他跳梁小丑的言论，他还不想在长老们面前失了分寸。
王长老打圆场道：“宋竟说得没错，凡事都讲究个证据，凭空污人清白自是不佳，不过肖阳啊，你也得注意下你的言行，跟师兄师姐们稍微客气点，殊不知往后你也是要做师兄的人，你也不希望被小辈们颐指气使吧。我也不是要教育你，只不过你今儿确实表现得有些过了，掌门不是也告诉过你，切忌刚愎自用么？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肖阳没吭声，王长老又对齐长老拱手道：“看来咱们还是带自个儿的徒弟比较方便，不然，又得有人来找我要人了。齐师兄，咱们就还是分组行事吧？”
齐长老说：“就分散在这林子里待着吧，反正也后半夜了，你们稍事休息，我这便出发去追马渊，这回不能再让他跑了。”
王长老说：“您不休息，那我们也不能让您一个人把活全干了啊，小的们，都精神起来吧，别瞌睡了，咱们兵分三路，这就出发！”说完带着弟子们呼啦啦离开了。
一共就来十五个弟子，王长老带走了八个，齐长老身后一下就只剩魏阑杉了。
“这是治外伤的。”齐长老递了个小瓶子给刘大庆，“你们也走吧，今日之事对不住了。”
刘大庆接了伤药，沉默地同他做了一揖，便带着妻儿也离开了，没走出多远又跑了回来。
他言情诚恳道：“长老，你知道我妻儿都受过伤再不能飞翔，所以我也是走不远的，贾家沟不能住了，换个地方也不见得万分安全，我想说的是，”他看了眼其余人，“你们都是好人，连我儿都感觉得出来，我不是不知道，但没有人能护我们一辈子，我们得自保。”
齐长老没吭声，大家好像也听懂了他想说什么。
“相信以你们的能力，可以尽早抓到凶手，铲除邪恶。”刘大庆说完再次与众人拜别，恁大一条汉子，在这场充满硝烟的内战中畏畏缩缩，时势比人强，他已经张开双翼尽力去护，却不能不流于下策。
等人都走得看不见了，魏阑杉才说：“师父，王长老说话好生气人啊！”
齐长老沉默，他和坐在地上的殷水蓝对视一眼，殷水蓝说：“再有耐心，也该是着急的时候了，只可惜了孩子们。”
“你可还好？”齐长老问。
殷水蓝点头说没事，她其实就比齐子献低个三届，是做过同门师兄妹的，她看了看剩下的人，对马月说：“孟津可能伤得有点重，你替他瞧瞧，不行就送他回山。”又对魏阑杉说，“你小子，看你平时机灵得很，这会儿怎么句句说不到点子上，任人牵着鼻子走，还不及你们小师弟能说会道了。”
这辈子还是第一回有人说自己“能说会道”呢，宋竟突然被夸，不好意思地垂头抠手。
肖阳说：“他平时是内向点，是非因果却清楚得很，本身也是很聪明的。”
魏阑杉跳脚：“我怎么就没用了，我跟他又不是磨担秋千，我强他就弱，他强我就弱。再说了，刚才那场面，万一吵起来呢，是不是还得我出面力战群雄？也就是没给我机会，哼！”
马月笑得手抖，宋竟低声对她说道：“我已经察看过了，孟津师兄身上的外伤比较少，主要还是这一块，”他指着孟津的屁股，“可能还是落地的时候磕的，就是人一直没醒，不知道有没有内伤。”
马月说：“你还蛮细心的嘛，那我考考你，患者昏迷不醒，扎哪里？”
宋竟想了想，试着答道：“唔，先掐人中，再揉内外关，然后扎十指井穴？”
马月点头，说：“没想到你还真懂啊，下午就看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能把陈方茶都说噎住。”
“没有，师姐谬赞，就是杂书看得多，不务正业，你再问我就不知道了。”
“那我要真再问你呢？”
“那......那我就只有慢慢翻书了，师姐且得等呢。”
“哈哈哈！看你像个闷葫芦，其实也挺有趣的嘛。”马月说。
“没有，师姐你慢点仔细看看，我感觉孟师兄不像摔昏过去的......”
庄周《逍遥游》：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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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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