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叶置带回村子的第六天，宋竟彻底摸清了这人的脾气。
就是嘴贱，拐着弯的嘴贱，比起关心别人，他更关心他自己；吃喝上倒是不挑，宋竟四处寻来了锅碗瓢盆和材料，做什么他吃什么，就是有一点，好吃难吃都不吭，像尝不出味道一样。
宋竟给人干活，以此换取生活用品和食物原材料，由此他第一次下田插秧。
“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并起来，竖着往下，摸到泥之后这两根手指按着根须往下压，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横着一行一行来，插完一行就往后退，倒着走，注意落脚的位置，别正好在你要插的地方踩个坑出来，那你的秧子就只能偏着插。插秧一定要整齐，不能东倒西歪的，也不能歪七扭八的，左右都要是一条直线，知道了吗？”
就这么一段话，宋竟在不同人口中反反复复听了数十遍。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宋竟从早忙到黑，中午也不回去吃饭，也没人劝他，村里的人和叶置一样，都是首要关心自己的，他是新来的，吃点苦头是应当。
宋竟倔，做不好的事他就一遍遍坚持做，直到做好为止。从开始被人嫌弃笨手笨脚，到后来被人抢着带回家干活，他只花了两天。
“这个种出来是什么？”
宋竟和他帮忙的人家户一同坐在田边，两人裤腿都挽到了膝盖以上，小腿和脚丫子上都是干结后的泥。
“这种出来就是你吃的米呀，等它长高变黄抽穗，剥了皮就是白花花的大米，这叫水稻。”
宋竟点头。
天气相当热，宋竟和别的男子一样打着赤膊。
第一天本是只敞半边，晚上回家发现袒露出的皮肤被晒得又红又黑，胸背一道斜着的分水岭，叶置说他没晒脱皮真可惜，宋竟便嘲他身娇柔嫩干活都矫情。后来想，反正不会晒伤，索性上半身都脱了，胳膊还少些负重。
此时夕阳西下，它要从高高的大山背后落下，从整张脸逐渐下落遮去半张脸，山仿佛被镀上一层金光，斜着照进宋竟眼里。
这会儿的太阳一点也不烈了，像是热情过去的温存，留恋，不舍，又缠绵。
脚边的斗笠有个尖，宋竟正出神地盯着那个尖尖，它忽然被人捡起来了，顺手栽到头顶戴上，宋竟收回眼神，重新去看那山。
“饿了。”叶置说。
“上我家吃饭去呀，你俩一块吧！”身旁的大哥说。
叶置指着宋竟，说：“不行，得他做，他住我家。”
这什么霸主行为啊，宋竟对大哥说：“无妨。”又对叶置说，“你先回去生火。”
叶置竟然乖乖地去了，身旁大哥说：“其实你上我家住挺好，我家地大，一年四季都有活干，叶置家太小了，塞你们两个人太挤，叫他饿了上我家来吃饭就行。”
宋竟只笑笑没有说话。
他其实可以谁家都不必住的，村里没有多少昆虫动物，各家也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他便是睡野外也没有问题。
但是入乡随俗，想要在一个已成型的各职能都已完善的社会群体中生存，融入是第一要义。
想要融入群体，又不想毫无距离，叶置家是最好的选择。
有他在，宋竟的存在便显得不那么突兀，而且他可以从叶置口中得知许多不寻常的信息。比如自己是魔这回事。
宋竟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要一个陌生人来告知，他原以为自己总会遇上从前认识的人。当然，他对叶置判断的依据抱有怀疑，什么叫“我一闻就知道”，宋竟天天闻自己胳膊上和衣服上的味儿，和普通农家没有任何区别，洗之前都是汗臭味，洗之后都是皂荚味。
“你现在体会不到，是因为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
这一点说得宋竟信了，他确实失去了好多记忆。“那我要怎么样恢复记忆呢？”
“求我，我就考虑告诉你。”
话这么说，那就是没得谈了，宋竟懒得白费力气，扛起锄头扭头就走。叶置也不喊，头枕着双臂就这么悠闲地跟在后头。他们时常这样斗嘴，不争高低，就图个趣。
大哥回家吃饭了，而宋竟直看完了日落才往回走。
还没到家，先见着了熊熊火光！宋竟大步跑起来终于到了近前，看见叶置正在屋边起火，架了不少大柴，火光直冲屋顶，已经燎着了茅草，夏天草干，眨眼的工夫屋顶没了。
宋竟垂手在侧，没有上去扑救，来不及的。
而叶置捏着根木柴向上看，语气天真地说：“咦，没顶了，下雨怎么办？”
还想架柴呢，宋竟终于忍不住了，提着叶置的领子往后拖，在他耳边怒吼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就知道你办不成正经事，吃吃吃，喝风去吧！”
叶置被他拎着，脸蛋红彤彤，眼睛眨巴眨巴，说：“你知道还让我来生火，那这屋顶是你点的呀。”
歪理！
宋竟松手，冷酷地说：“破屋不蔽，我能住，你能不能住是你的事，我不管！”
说完踏进屋里，把烧过的灰烬从被子上扫掉——叶置冤他把床坐烂了，逼得宋竟砍树自己做了一张平板床，又被他占去，宋竟回到柜子箱子拼凑成的床上——得亏风大草少，点燃之后瞬间就烧尽了，落下来之后一点火星子也没有，不然这房子是整个保不住的了！
宋竟蒙头就睡，不饿！饿什么饿，在外流浪那会儿一天只吃一块饼还能行万里路呢，万里没有百里总是有的。也不馋！虽然鼻子里现在全是各家各户做菜吃饭的味道，但他都是魔了，又怎么会馋人间食物，不馋！
叶置在外面站了好久，宋竟听见他蹲下来把柴一点一点退了，呼呼吹了两下，又在地上踩了几脚，真是......灭火都灭不利索的笨蛋！
他又听到叶置在屋外打转，走过去，走过来，就是不进门，想来还是会觉得愧疚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低头道歉吧。
哼，算他还有点良心，宋竟决定，只要他进来服个软，自己就既往不咎了，还起来给他做饭，把早上剩的馍馍煎一煎，撒点椒盐吃正好。
然而一直等到月上枝头，叶置都没有进门，宋竟心想算了，叶置是个怪人，肯定在琢磨明天怎么把锅甩到自己身上吧。
对了，锅，火烧那么大，锅肯定都烧穿了，明儿中午还得抽空找铁匠去补一补。
然而第二天，叶置跟没事人似的进了门，宋竟睡得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叶置上哪儿鬼混了一夜，眼皮耷得厉害，眼珠子里也没了神，见了宋竟打招呼，说的是：“晚上好啊朋友，我先睡——”
话没说完就倒头睡了，速度快到和晕厥没区别，宋竟无奈摇头，看了眼大亮的天空。
“是故大丈夫——！”床上猛然传来高呼，引得宋竟驻足，“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无声。
宋竟忽然笑了下，他想起一首民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中午把锅给铁匠送去，改明儿得帮他吆上两天的牛，他家是头大黄牛，跪着都比人高，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能从早上一直吃到傍晚才回栏。
叶置睡得正香，宋竟出去了。
在这里生活得久了，有些事自然而然地也就知道了，比方说这个地方叫做“他境”，很奇怪的名字。
说是个村，却没有村长之类的职位，就只是一群人聚到了一起，基本准则是各过各的，辅之互助；每个人都保有相当的独立自主权，谁也管不着谁；这里不流通货币，使用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物品价值全凭感觉，我给你一条羊腿，你给我一颗猪头可以，给我两颗白菜也可以，价值是这里最不重要的东西，以分享为主；这里也不与外界沟通，不与外界通货物，地里有什么，山上有什么，就吃什么。
作为村里唯一一名外来人员，宋竟还没有探索到他们的盐、铁是从哪里来的，他已经把村里走遍了，没有盐产地，也没有开采的矿洞。
在某些原因下，数次拜访铁匠之后，宋竟知道了，他境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这里的人都是自愿来到这里的，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
“需要腰牌之类的是吗？”
“不是，有人把守的，是这里的人才让进。”
什么叫“是这里的人”？宋竟没有进一步问，这样显得太刻意。
还有“把守”，是守门人之类的吗？宋竟没见到过这种人。
村里的人都和平民百姓没有区别，成天就是吃饭、干活、聚在一起聊天玩乐。哦还是有不同的，有人会飞，宋竟第一天来就看到过。
会飞的是个教书先生，他管那叫“御剑”，教书先生成天背着把剑上课，宋竟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就去听了几堂课，然而都只是教认字写字的。
先生姓吴，大家叫他吴生，年龄不大，尚未婚娶，为人谦逊有礼，爱探讨好育人。
他曾夸宋竟好学，字也写得好，邀他留下来一同教学。宋竟拒绝了，他说自己肚子里没墨水，教不了别人什么，字写得好不过因为写得多，照着字帖画罢了，这也没什么可教的。
吴生也不劝，笑着赠他一块墨，那正是宋竟所缺的。
无活可干之时，宋竟会到学堂去，听吴生讲课，一边听，一边把他讲的内容写到纸上，有时候也只坐着画画。吴生要将他的字和画挂到墙上，让他落款，宋竟落笔停顿，他写了个“居”字。
吴生也疑惑：“咦，你还给自己取了号吗？什么居士？”
宋竟笑着说没有，他写错了，然后把居字涂掉，说这幅就不必挂起来了。
居奚，第一个字绝对是没有错的，可第二个字是怎么写的呢？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刘安《淮南子·原道训》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北朝民歌《敕勒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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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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