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选中的是他。”石空说，“不然早三百年我就拿到了。”
桀背对着他陡然笑了起来，说：“就是要有这样的因缘差错，才免得人生那么无趣嘛。”
“你始终先我一步，又何必处处提防我，该我提防你才是。”
桀没有回话。
他在刘大庆那里存的是一颗小石头，石空的本体是一株草，那株草生在一颗小石子上。随着石空得了魔气变得强大，本体也破石而出。
修成人形后，石空将本体藏起来保护得很好，但后来对镜悲战败，他发现自己想要变得更强，应该要为本体找到安身立命之处，而他的出生之地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回去找了，遍寻不得，原以为那颗石子已随时间风化消散，没想到不久后得到桀留的口信，他藏起来了。
想要找回那样东西，这也是石空一定要复活桀的理由之一。
桀能够成为一方霸主是有原因的，他总是比旁人想的多一点，远一点。拿回石头，石空果然一扫先前的孱弱，背也宽厚挺直了起来。他说：“你刚才也拿到了吧。”
“嗯。”
“咱俩眼光很一致啊。”石空好像与他从没有嫌隙般微笑着说，“看中那只小鸟或许不是偶然，我见他从窝中跌落树下，爬起来一瘸一拐很是可爱，便扔了段你的记忆给他。”
石空语气平淡，好似不知此举会对一只幼年鸟妖造成什么伤害。
封存记忆，多用器物，记忆之长短强烈决定了什么样的器物是合适的，不合适的，好比瓷碗装洪水，才释放进去便会破碎，记忆也将如水般消散。
娃娃身体里装的是桀六十四岁时喝毒酒的记忆，他喝完酒疯癫大笑舞剑呵骂的形象跃然其中。
娃娃三百年的成长，都用来抵消这段记忆存放在此的消耗了。
因为存放的是桀的记忆，所以娃娃才会对他产生天然的亲近，而在记忆被拔出之后的那个“想”字，不过是依赖成惯性的回答。
桀不应该放在心上。
“其实，不记得怎么死的也好。”石空说，“反正普天之下莫非我敌，人、妖、仙，都憎恨我们，是时候掀翻一切，建立新的秩序了。”
桀对着空地说道：“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阵法。”
“嗯，我感受到了。不过，即便启用，对我们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何况这看上去已经被摧毁过一次了。”
“召集你的部下，复原它。”
“嗯？”石空略微疑惑，不过桀的想法从来都是难以揣测的，他又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顺便说道，“你怎知我还有部下？”
桀淡淡地说：“镜悲没有立刻关你，而是在你失败之后妄图谋杀，才关你进玉渡湖的。而为我封存记忆、造肉身，也都是这期间的事。你习惯了发号施令，不会一个人独当其面的，并且魔已成众，仅凭你我二人，即便打败杀光魔界所有，魔界也不是魔界了。”
他回身看石空，说：“你我一样，也不一样，唯我独尊，我在意前二字，你在意后二字，若魔界都没有魔了，又有谁来尊你呢？”
石空仍然笑着，是的，他需要部下，也必须要有部下。不然他做三百年的阶下囚，只等来桀一个的话，那和在玉渡湖的处境又有何区别。
他们两个无法共存，但必须共同作战，双方都心知肚明。
至于作战成功之后谁走谁留，那就是后话了，现在算计得太明白没有必要，只会给镜悲等人可趁之机罢了。
表面和睦是一定要有的。
桀和石空正好相反，微笑是石空表示友好的保护色，却是桀预备行动的危险提示，两人一个笑着一个不笑，才是他们间的和平信号。
“接下来想去哪里？”石空问。
桀没说，一晃只余一抹黑烟，石空抄着双手身形一动，也化作一道风追着去了。
落地雯山城外。
是当初居氏父子遭魔兵拦路的地方，不远处也就是居奚遭江东围堵追杀的地方。桀深吸一口气，仰着头缓缓吐出。
“古战场之一，也是三界大战的交战地之一，我来过。”石空说，“没错，这里是封着一些你的记忆，不过......”
“散了。”桀说。
石空也感觉到了，空气里面有淡淡的属于桀的魔气，混合着石空下的禁制，想来是有人将器物打破，又撕掉了禁制，导致记忆流出魔气挥发。
当初桀的魔气可以令石空从一株毫无灵气的草成魔，想必器物被打破之后，也是掀起过一阵腥风血雨的吧。
石空虽然不记得这里存放的是哪一段，但还是安慰道：“就算收集齐了记忆，魔力也不可能完全恢复，还是得尽快找到合适的洞府进行修炼。魔界是去不得的，有镜悲在，此人好战，容不得任何人比他强。”
桀朝县城的方向走了走。
这次桀重现，石空大有感触的是，他比从前更沉默，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石空作为魔界第一任魔君，完成统领一族大业的开辟者，他当然是骄傲自负的，可在桀面前，他好像还是当年那株不起眼的小草，不被人在意，更不具备左右时局的能力。
这感觉从第一次复活桀后就有了。
桀的眼里只有他自己，他要一切为他所用，包括石空。
所谓魔君的身份，在桀眼中像个笑话，自己明明做到了他没做到的事，却好像这名头来得很虚浮似的。又不是被谁拱手相让，是他花了几百年时间亲手打下来的位置！桀却表现得那样不屑一顾。
“也无所谓吧，你们各取所需而已，利用完他，你再毁掉不就是了？”缗站在他身侧，这样说道。
石空当然知道，他只是存着一丝侥幸，想万一桀能为他所用呢？
这个完全由记忆复活而来的桀不行，那他就亲手造一个好了。
虽然当中出现了些差错，石空错过了他的成长，不过现在这样也好，失去了作为人的记忆，桀就还是那个桀。
不过石空不可否认的是，人的身体和经历对桀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换作以前，鸟妖一家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连命带骨头都要利用起来。
桀也比以前更深沉了，旁人说什么，他都很少作出相应反应，看不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是石空最心惊胆战的一点。
要是缗还在就好了。
于是当他们站在雯山县城城门口的时候，石空说：“会不会，缗其实在等我们去找她。”对上桀不解的眼神，他继续说道，“女人嘛，你当初没有和她告别，回来总该主动去打个招呼吧。总得让人有个矜持高傲的时候。”
“是吗。”桀漫不经心地回了句，然后转头继续看那垛城墙。
有守城的士兵注意到他们在那里站了很久，正要过来盘问，桀扭头就钻进了竹林里，石空也跟着进去了。
竹林挺大，像是能藏不少人的样子，桀慢慢往前走着，时不时拨开垂下来的枝叶。
石空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也不问，他想看看桀究竟想干什么。
走了好远，终于从竹林穿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田地。
这片地已经糟了，杂草丛生，原种上的作物东倒西歪，也不结果，长个光杆杆。左右都是差不多的景象。很远处有一座茅草屋，没有人居住的气息，就像刚去他境时叶置的屋子一样，破破烂烂，随便刮刮河风就能吹垮了。
“人都去哪里了？”桀问。
这一路走来确实没怎么遇到人，就连最应该人潮拥挤的城门都只有三两个士兵站着，百无聊赖地打呵欠，偶尔说几句黄笑话，再谈谈等会儿换班之后上哪儿喝花酒去。其中也聊到哪些铺子关了门买不着东西了，哪些店面贴了转租的通知，连老鸨都要出来接客了。
“我不比你出来得早。”石空说，“为了避免被镜悲盯上，我的那些部下从没来看过我。”
桀回头，说：“你去见见他们吧，我自己到处走走。”
石空觉得也是，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瞎逛也逛不出个什么来，不如分开用各自的方式获取信息。两个同为三百年不面世的人，这世道究竟变成什么样了，还得要自己去体会才行。
于是两人在此分道扬镳。
桀在石空走后许久，才朝那座破茅屋走去，他并不期待里面有个贱兮兮哭唧唧的叶置，只是想看看，在人间，这些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屋里东西如想象中一般少，积了厚厚的尘，床蛀了，桌垮了，锅破了，碗烂了。不需要走进去，抬头就能望见天。应该是好多天没下雨了，不然屋里应该有泥。
干旱啊。
风吹来，又刮下一撮茅草，簌簌落到桌上，又滑到地上。
刚才在竹林的时候也有风，风刮得竹叶哗哗响，还伴有无尽的不辨方向的虫鸣，但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整个竹林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跳声。
转过身，桀望着老远的天边，天边没有太阳，因为它已经升到了头顶，如果抬头去看，直视那最为明亮的东西，它将成为杀人的利器，它要的就是不许人直视。
就算是桀，在抬头的过程中，也忍不住缓缓闭上双眼，刺眼的明亮隔着一层眼皮，变成了他境内外门之间将人包裹起来的空白。
啊，他好像是个人呢。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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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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