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鬼怪，自然是何时都有的，只不过眼下北都的确实多了一点而已，但是再多，也没有傻到随便露出马脚，是以会馆众人讲了大半夜的鬼故事，到了上茅厕的时候，也不过是自己吓自己。
第二天天不亮，早朝就已开幕，治平军在会馆中等着传唤，却没等到，等饭都吃过两顿了，宦官才来，带来了太上皇的口谕。
“早朝中所呈事务繁杂，国际要务先理，治平军受封一事暂且延后，顾念大将军远道而来，因此特着侍郎凌骏陪同将军在都城中游玩，耐心等待传唤。”
居名尘看向宦官身侧的男人，长眉细目，鼻矮唇薄，带着北都人独有的傲然神色，眼神望向别处，并不与会馆中人对视。居名尘也不打算给谁面子，就这样冷冷地审视着对方。
宦官将口谕念完，见居名尘既不感恩领命，也不正眼瞧自己，昨儿在宫里还说说场面话，出了宫就装都不装了。
宦官在心里将他乱骂一通，还记着把差事办好，赶紧引见道：“这位便是侍郎凌骏，北都护次子，在圣上跟前干事十余年，勤勉能干，从没出过岔子，为人也平易近人。哦对了，将军年龄比之北都护也差不了多少，侍郎与北都护关系尚好，你们二人该很能聊得来才是。”
从这话里，居名尘听出宦官说他老，都统听出宦官说他们地位低下，而谭鉴听到了更多。
瞅准机会，谭鉴便对居名尘讲：“看来宫中确实出事了，而且与这位侍郎脱不了干系，所以才会派他而不是宦官前来。这宦官当着我们的面，将侍郎贬低一番，侍郎面上挂不住，心里更不平，必会挡咱们的路。”
都统道：“怕什么，既然宫里出事了，必然就无暇分心束缚咱们，等探明情况，趁机杀入皇宫也无所不可。”
居名尘说：“咱们就带了百人，想杀进皇宫不现实。”
都统说：“咱们来北都，最基础的目标是全都活着回去，可若能有所得，岂不更好？齐国已向蓝曲国发出求救信号，要动手的话，一定要在蓝曲国到达之前。”
居名尘说：“瞻前也需顾后，皇宫沦陷的话，沈秋嶙和魏闽镇一定会包夹过来，甚至兵分两路逐个打击也不是不可能。咱们人还是太少了，打完皇宫这一场，再接他们的反扑，着实费力。”
谭鉴补充道：“主要还是北都的权力并不集太上皇一人身上，即便我们挟了他，北都护右仆射等拥兵自重之人决不肯答应。”
“是这个理——”居名尘骤然止住话头。
凌骏阔步迈入，见这三人围坐一起神色紧张，不由得话里带刺道：“可是我打扰三位谈论天下大事了？”
“是大事，不过不是天下的。”居名尘毫不避讳，担的就是个为所欲为的草莽形象。
“你——”凌骏眉头一皱。
还是谭鉴笑着站起来，朝他拱手道：“将军说笑呢，侍郎大人不必多想，我们刚才谈的是晚上吃什么。这北都比凤华山饮食习惯相差较远，这两天都没吃惯，是在想继续尝新菜呢，还是咱们自己随便煮点打发打发肚子。”
凌骏呵了下，没发出声音，说道：“据我所知，凤华山自古贫瘠，所种作物品种少之又少，产出也低，都是在山下购买粮食。想来你们是粗茶淡饭吃惯了，一朝飞升，品不了这山珍海味吧。”
居名尘按着都统，谭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凤华山勤勉能干，敢在荒土之上垦田造林，咱们吃的都是辛苦饭，也只吃得惯辛苦饭。可到了北都啊，我们吃的每一口，怎么也吃不出汗水味，倒能吃出人血味来。”
“荒唐！”
凌骏原以为谭鉴是他们当中还算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也这样糊涂，话里话外都在骂，豺狼之心昭然若揭，连谐音都用上了！
谭鉴继续道：“侍郎大人久居城中吃穿不愁，又在圣上身边，关心的都是国家大事。战争、灾荒对您来说都是纸上文字，动动嘴皮子动动笔就好，可曾想过升斗小民是如何过日子的？他们以为自己靠天吃饭，只要肯干就有活路，却没想到他们的一生全系于您笔尖之下。”
凌骏皱着眉，他预感到谭鉴就要说出什么大不韪的话。
“侍郎大人，留下一块吃饭吧，我下厨，做点咱们平民百姓的吃食，如何？”
却没想到谭鉴悬崖勒马，话风急转直下。凌骏沉着脸，想了片刻说道：“好。”
居名尘同都统互视一眼，等凌骏出去了，才说：“不论他来是何意，这时候还能听得进去话，说明心还没有被完全蒙蔽。”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锦衣玉食惯了的人，偶尔一顿尝尝鲜也就罢了，叫他为了这点山野酸味去违逆，不现实。”都统直言不讳。
谭鉴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迂腐书生是到死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咱们要的也不是他倒戈，只要他中立不反对，就算成功了。”
都统不语。
窗外传来雨声。
三人默契地停了谈话，谭鉴起身推开窗，风夹着雨往里飘，他的脸颊立刻湿润了，居名尘悠悠地说：“不知道典城下雨了没有。”
居名尘扭头看着外面，而都统看着居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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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治平军要进典城，都统其实是不同意的，他认为典城守备军完全有能力与之一战，区区七百人的野路子而已，不仅装备跟不上，也毫无军纪可言。
然而城主力主敞开城门拱手相让。
城主是朝廷直派下来的，听说是犯了什么事被贬至此。当他见了这样贫瘠散乱的小城，发现没有可作为的地方，也就再没有升迁的可能，由此性情大变，成日只知吃喝玩乐，动不动就出城玩去，把城中事务都抛到脑后。
都统对这个城主是很看不惯的。
出身好，读了点书，巴结了几个大官，就能讨得一份官职。
即便被贬至此，也是一城之主，并且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拿着百姓交的税银，富裕的是他一人的快活日子。
都已经这样好了，还不知足，也不图报，仿佛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而百姓本就都应该听他的。
城主对百姓无爱怜之心，对天地更无敬畏之心，每年祭祀求雨求丰收，从一开始的草草了事，到后来竟连“到场”都做不到了。
“早晚要遭天谴的啊！”百姓们这样说着。
城主不理政事，也不指定代理之人，典城没有副城主，大家各行其是，自然不免小人当道，民事、政事、军事掺杂在一起，乱作一团。在都统细数的次数里，没有哪一次是大家碰了面不吵架的。
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权。
你说我把你那一份军饷挪用了，我说你越权支使我的下属......诸如此类事多得数不清，文武官员凑到一起，吵吵声能把屋顶都给掀翻。
本来都统不争，性格如此，况且他也不是军中老大，由各方老大去谈不就好了么，但他很快就发现，只靠老大势单力薄。那些不练兵的根本不知练兵苦，一天两个馒头加米汤就想把他们打发了，都统在侧旁听，当时就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你们他妈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一天三顿饭，顿顿有肉菜，老子们干的可都是体力活啊！”
这也只震慑了众人片刻，很快都统便遭到了反扑。
“你以为算账写公文是件轻松事啊，弄不好要掉脑袋的！你瞅瞅我们这脑袋，谁不是长着小半头的白发？你再看看你，壮得跟头牛似的，好意思说吃得少了么？”
“说军饷，谁抢你军饷了，库中银子紧张又不止紧张你一家，谁家拿够了份你说得出来么？大家都饿着肚子呢！谁顿顿肉菜了，你闻闻我身上有点肉味儿吗！”
“本来就不需要练兵嘛，你们只是守备军而已，典城这么屁大点地方，要那么多光吃饭没活干的兵干什么？”
“是啊，有安南将军的兵驻扎在西南，就算布施国打过来，也有安南将军顶着，你们还不是只有缩在城墙上看热闹的份！”
“对哦，典城守备军建了这么多年，啥时候真的出去打过仗啊？天天练兵练兵，光练有什么用，出去打啊！”
从军中来的几位将领气得嘴皮子直抖。
他们吵，从不避讳城主在不在家，他们偏要在城主府中吵，吵得他不得安宁。城主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每次见了他们登门，明知道是来干什么的，还能笑得出来，轻松地说一句“来了啊”，然后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或者索性出门去，随便他们来去也不管。
当治平军要大张旗鼓地来了，都统认为这是守备军发挥作用的好时机，然而城中大部分人包括城主都主张开门迎进。
老大还没张嘴呢，都统先拍了桌子，道：“让贼人入主典城，除了肆意掠夺还能是什么结果，百姓岂能有好日子过？”
“唔，百姓现在过的，算好日子么？”
说这话的是城主，大家心中异口同声：您还有脸说这个吗？造成这一切的不就是您吗！
主和派说：“与其无意义地打一场，造成无谓的死伤，不如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进城，谁的命都是命啊。”
主战派说：“咱们又不是没有一战之力，这些年练兵就没有停过，虽然大家饭吃得少了，饿瘦了点，但未必就是输啊！反贼我可不做！”
“咦，您这话意有所指啊，莫不是我不让你们吃饭的吗？”
“哼，我可没这个意思。”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得不说了，就是这些年守备军占去了大部分粮食，才使得百姓家中无余粮，被迫背井离乡以贩卖苦力为生，人都在外面累死了，却只能魂归故里，根本给不起钱让人把尸骨收回来啊！”
“一派胡言！账上有记，我们守备军一共才多少人，一年才吃多少，何况我们难道只练兵吗，军屯难道不是我们自理的吗？”
“哎都统说的是哪本账？我记得都统不是说过，这账简单得很，一点都不费脑子，所以我们早就没记你们守备军的账了呀。眼下都统大可拿你们军中账本来，但凡拿得出来，还不就是你们说多少是多少，无处对证啊！”
“你——”
众人又吵起来，城主抬屁股就要溜，被离得近的官员给架着坐下，城主缩着脖子，肩膀跟耳垂一边高，他状似随意说了句：“我听说，凤华帮都是好人呐，他们改名治平军，也是为了明志，可能是要好好干的意思呢。”
全屋哑然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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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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