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桀的记忆里没有见过镜悲，但在镜悲的视角里却见过桀无数次。
毕竟他是那样耀眼的存在，在他经过的地方，哪怕是未开智的魔都会被烙上“害怕”的印记，镜悲想不注意到都很难。而一旦注意了，就仿佛处处都是他。
起初除了对“流光将军”的执念，镜悲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知道自己身处魔界，按理说得听魔君石空的号令，但他不按理做。
随便什么，如果打不过他，凭什么要他听令。
但他们没机会打上一场，石空忙着对外扩张，对魔界的事不管不问，面江的建议他也不听，乱就乱他的，反正魔界是自己的地盘，怎样都好。
镜悲就在一块石头上扎了根，旁边长着魔草，他喜欢这个味道，清新的人间味，谁要是敢来采，他就吃掉对方。
有一天面江来了。
镜悲知道面江，他在面江伸手的刹那释放出魔气，将对方生生推出百米远。面江愕然，再次上前，却不是要强采，而是问他为什么不让自己采草。
镜悲如实回答：“我喜欢，所以你们不能采。”
面江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跟他打商量：“可是别处都没有了，你有这样一大片，我只采一株，行不行？”
镜悲看了看身周，以巨石为中心，草地绵延数里之远，他好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拥有了这样大的地盘。
于是他说：“可以。”
面江就在脚下连根拔了一株，说多谢。
镜悲问他为什么要谢自己，在他的认知里，魔是不打招呼、不打商量，更不懂礼貌为何物的。而面江就好像他在人间见过的那些人一样，甚至他的化形都是人形，只是脸是青色的——不过魔界本就没有亮天，面江哪怕长一张五颜六色的脸，也不会有魔觉得奇怪。
面江说：“它们依赖你生存，是你的魔气孕育它们才能长得这样茂盛，采了草，相当于是采了你的魔气，我该谢的。”
“哦，不客气。”镜悲回到巨石中。
镜悲的随口一答，令面江在原地呆愣片刻。过了好久，镜悲在石中听见外头传来悠悠的一句“为何要答我呢”，探头去看，那处已空了。
后来的日子里，镜悲也问过面江，为何在石空败退之后选择跟随自己。
面江嘴上说“我追随的是魔君，无论魔君是谁”，但镜悲总觉得，面江说的不是真话。他身上又没有“必须追随魔君”的烙印，肯定是因为自己送了他草，所以想要报恩吧——镜悲记得以前跟着流光将军的时候，军中有人因将军随手为之的善举，而决定誓死跟随将军杀敌的。
能够得这样的人跟随，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镜悲认为是自己运气好。
他也承认，有时候活在世上，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桀就缺点运气，不然不会几度被灭。如果不是桀每一次都差点运气，一直活下来的话，魔君轮不到自己当。
就因为这点运气，才让他们有了交手的机会。
镜悲早在三百年前打败石空时就觉得遗憾，石空很强，但肯定不如桀强，他想跟桀过招。这一天来得突然，就算没有千一在场，他也是要对桀出手的。可是......
“你太让我失望了。”镜悲说。
桀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一直以来，知道桀的人都知道桀有多么多么的厉害，他的不可一世是和他的实力成正比的，可是今天他们交手下来，桀表现出的实力并不如传闻中那么强。即便镜悲不说，桀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只能堪堪接住他的招数而已。
这还是在镜悲没有拿出武器的情况下。
“大人先走，我来拖住他！”千一甩出卷轴，轴杆带着画纸横在两人中间，一面印字一面印花，花面朝着镜悲，其间山水浮动栩栩如生，这倒让镜悲又想起件事来。
千一看着镜悲从手心变出个钱包来，眼睛微睁，那是当初宋竟赠与姚听喜的。他拿这当作最重要的东西去和镜悲作交换，镜悲抢走了它，千一以为他要食言，没想到镜悲真的授他魔力。
千一很后悔，早知道就该随便拿样东西糊弄。
桀盯着那钱包，觉得很眼熟，尤其是上面的绣花。
千一警惕地盯着镜悲，心想他或许会以此要挟自己倒戈，绝不能答应。谁料镜悲说的是：“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这东西就是我的了，那么我怎么处理都不过分吧。”
说完不等千一求情，那雪白无暇的钱包就在镜悲的掌心化作灰烬。
甚至都不需要火焰，就像捏碎干枯发脆的树叶，那钱包发出数道裂痕，裂痕之上又再生裂痕，如树叶之脉络，然后“嘣”地一声，化作无数碎片，再在飘出手心之际，化为白色粉末，随风飘散了。
不......千一蠕动着嘴唇，仿佛已无力发声。
姚听喜没有骗镜悲，那确实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姚听喜和宋竟初相逢，千一仗着对方没有记忆，利用人类身份对他颐指气使，看他唯诺听从，姚听喜并不高兴，他盼着宋竟可以快点成长起来，再次成为强大的存在。
听喜和桀没有单独坐下来吃过一顿饭，姚听喜和宋竟做到了。
听喜没有得到过桀的关心，姚听喜得到了宋竟的钱包。那是支撑千一继续生活的动力，现在没了。
它没得那样轻易。
千一早该有这个觉悟，从它被镜悲抢走开始。那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钱包，没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能力——既然是这样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保管好！为什么要轻易拱手送人？为什么不在偷走钱包之后再离开！
桀看千一表情不对，心想，再无心的妖魔也都有执念之事，千一虽口口声声对自己忠诚，也还是有放不下的别的事。这反而让桀感到他是可以信任的，有念想就会有缺点，没有念想的都成圣了。
镜悲瞧着千一，说：“我再问一次，你和那算命的，是什么关系？”
桀觉得镜悲是挺单纯的，可能强大之人就是如此，不在乎自己的举止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甚至有时会故意利用自身零同理心这一点来激怒别人。
千一果然恨恨地盯着他，说：“我就是不告诉你，你能奈我何？！”
镜悲双手平举，黑气汇聚成无光之焰，他说：“我想，没有纸不怕烧的吧。”
太像了。
桀跟照镜子似的，照得他都有点羞愧了。
看来不论什么，强大到了一定地步，都会拥有同样的嘴脸，他如此，石空如此，镜悲也如此。这是一张没有尝过巨大失败的高傲至不可一世的脸。
桀在心中叹了口气，拂开千一的卷轴，说：“要不然，你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上你。”
千一没料到他会为自己解围，换作以前，桀只会打架绝不会假以辞色。镜悲也有些意外，他看向桀，说：“你能帮我什么？”
“你找他无非两件事，一，杀之，二，要答案。”桀在明知自己实力不够的情况下依旧很淡定，他从居奚身上学会了周旋，“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一人力不敌众人力，你想知道的事，或许我能为你解答一二，你想杀的人，说不定哪天我碰上了，顺手便替你杀了。”
镜悲垂下双手，说：“我一要问，二要杀。”他瞥了眼千一，“眼下此人便知，我何必经你之手多此一举。”
“他知道，可他宁愿死都不告诉你，你能拿他怎么着？”
“总会有办法。”
桀笑了笑，说：“你都准备烧他的卷轴，置他于死地了，分明就是想逼供而已。你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做到。”
“他听我的。”桀的表情自信极了，“放了他，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案。”
镜悲沉默地看向他，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桀，他的表情昭示着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可他做的事太不一样了。桀从前不在乎他人生死，现在却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为一只蝼蚁求情。
“我会再来找你的。”镜悲说完，消失了。
桀并不意外，所以也不像千一般松了口气。
镜悲一开始就说了，他是来找石空的，逼问千一只是顺便。千一若死都不说，镜悲也没有办法，只能杀掉，但如果有机会得到答案当然更好。毕竟找无人庇护的桀比上妖界找千一轻松多了。
桀也相信镜悲不想杀自己。镜悲发现桀不似从前那般强，就算杀了他，也证明不了自己的实力。镜悲好斗，但也只是对上好斗，对下......虽然桀很不想承认，但他现在确实在镜悲之下了。
桀没有资格评判镜悲的行事作风，桀当初对下位者也是懒得多看一眼的，“顺手碾死一只蚂蚁”并不困难，但也得动动手不是吗。
因为了解自己，所以了解镜悲。
千一收起卷轴，犹有后怕，镜悲通常不按常理行事，又很果决，若桀所说不能扭转他的心意，今天恐怕他俩都要葬身于此。
在魔界待着的那段时间里，他跟面江待得时间比较多，如果今天来的是面江，他还能求个情。镜悲虽然给了他魔力，但总是对他爱搭不理的，一开始就对他说“跟得上就跟，跟不上我也不会等你”，那姚听喜可是个人类啊，即便得了魔力也跟不上的。
镜悲教他如何使用魔力，如何吸取魔气，但也明确告诉他：“我没有教过人类成魔，能教的就这么多，你自己好好体会吧。”
每次镜悲教完就走，只有面江会抽空带他复习，给他做练功搭子，还在他面前说过镜悲好话：“人走火入魔简单，真正成魔却不容易，魔君成魔是天生，这没法教你，他把自己后天修炼的方法都教给你了，没有保留。”
或许镜悲是真的想过要将姚听喜教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吧。
可是千一不能。
桀也要走了，走之前桀说：“我把你送给棠雨，你就不再是我的人了，好好留在他身边，别再来犯险了。”
千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恭敬地作揖，静静感受着属于桀的气息逐渐消失殆尽。
黑暗里，只余他独自呼吸。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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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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