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到北都的消息是那样凶险万分，然而都是照着居奚编好的模子往外传的，事实很简单，傅孤菱在沈秋嶙面前双膝跪地将事件前后讲了。
“属下领将军命，率一万人分批次到达典城，并于十里外扎营。宦官入城四日后出，并未途径我等营地，根据探子通报行程，属下本决定在他们离开典城后第三天再返程，然而就在返程前一天下午，典城派了两拨人，一拨混在来往行商中，一拨伪装成山贼劫道。
“属下未能提前打探清楚便率半数人马去擒山贼，直追至距典城二三公里处，忽见治平军大旗，属下立即后撤，料想后方必有埋伏，于是绕道而行，不料对方将矛头对准的却是我留下的那半数部队。
“属下赶到时，双方酣战死伤不少，属下担心此战若战到底对将军不利、对齐国不利，便立刻退了。”
帐中死寂，傅孤菱的头自始至终不敢抬起来。
沈秋嶙不开口，旁的人也不敢多嘴。别看将军年轻，还会平易近人地邀请他们去府上吃饭，但进了军营，将军就是最铁血严厉的那个，半点委婉话都不可能有，谁的面子也不给。
傅孤菱在诸将领中的能力属于中等偏上，此次是他头回单独领兵出任务，对面是失去了主心骨镇西南大将军的、兵力微弱的典城，并且走之前将军还说了，能不动兵就尽量不动。这趟回来一清点，竟然死了两千余人！别说傅孤菱跪着不敢起，沈秋嶙但凡锤下桌，其余人都得跟着跪下去。
然而将军只是攥紧了拳头，怒得喷火的眼睛像要把营帐瞪穿，大家大气不敢出，都扶着扶手，做好了下跪的准备。
傅孤菱感到如芒在背，过了好久才听到头顶传来话声：“你所遇治平军，共计多少人？”
“至少一万五千人。”
傅孤菱答得很快，沈秋嶙问得更快：“典城常住人口不超五千。”
“所以属下怀疑典城从别处调了兵来。”
“何处？”
这下傅孤菱犹豫了，他不是没有想法，而是不敢这样直说。可他不答，将军偏就这么等着，一副他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不罢休的架势，他只能说：“临江。”
帐中喧闹起来，临江汪家早年间就帮着凤华帮对付江家，原以为只是狗咬狗，被上面警告了之后安分了几年，没想到如今又和凤华帮暗度陈仓。换作别地儿这会儿已经被口诛笔伐了，可将领们说话都有所收敛，只因为临江是将军夫人于曼安的老家。
于家和汪家是故交，如果不是沈家上门求亲，于曼安是要被许给汪家长子汪芷的。
汪家既然决定同凤华帮同流合污，那于家又是个什么态度呢？此次出兵援助，有没有于家在其中掺和呢？前些日子魏闻治才从林农将于曼安接到南都，于曼安究竟知情与否？于曼安又是带着江语来的，这是否代表着于家要与汪家割席，转而与江家交好？
将领们私语声渐高，傅孤菱仍旧没有抬头。
他跪着听完了接下来的议事内容，散会前沈秋嶙才对他作了处罚：棍责二十、罚俸三月、年节不许归家。这二十棍将由其余将领轮流执棍完成，扣除的俸禄将用于收敛死去的将士尸首。
棍责二十并不重，重的是由其余将领完成，全军上下都看着，傅孤菱卸了甲趴在长凳上脱得只剩里裤，一人一棍轮流上前照着屁股打。这对傅孤菱来说是巨大的侮辱，对别的将领来说也是巨大的考验。
打得轻了将军不高兴，打得重了心里过不去。
傅孤菱不是军中第一个被罚的，但这还是第一回由将领亲自执棍。打的人心惊胆战，看的人更是胆寒。
大家心里都默数着数，从一到二十，终于打完了，大家要扶他站起来，傅孤菱拂手不用，偏要自己扶着板凳慢慢撑起。沈秋嶙如无情柏松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看着傅孤菱好不容易撑起半个身子弓着腰站稳，双手对抱扯着腰带着屁股肉刺痛地面朝地趴了下去。
众人惊呼，有的要去扶，被旁边人扯住摇头示意。
傅孤菱趴在地上，脸上沾的都是尘土，他呼吸，鼻下便吹起粒粒尘埃。他深呼吸，双手撑地一鼓作气站起来，站直了，然后双手抱拳道：“谢——将军责罚！”
平日里和傅孤菱关系要好的几位张着嘴，他们从来没见过傅孤菱说话这么大声，傅孤菱就是醉酒也从不高低声。可是这时候的他才真正像一个热血军中男儿，他咬着牙淌着汗，露出的胳膊青筋暴起，那上面有道道伤痕。
方才说抓山贼、领兵撤退说得容易，其实还是受了伤才回来的，虽然中了计、对面人还多，可也不是不能打，是顾及将军的叮嘱不敢打吧......
大家都在心里嘀咕叹气，偌大的军营安静极了。
傅孤菱的高喝得到了同样高声的回复：“好！我沈秋嶙向来赏罚分明，既然你已领了罚，接下来便该论功行赏！”
啊？这时才招来一片哗然。
一万人去，七千人回，罚是罚得重了点，可也是该的，怎么还能有赏呢？
沈秋嶙看着底下交头接耳，将领们也在交换眼神，他半分笑意都没有，只是正色道：“傅孤菱率一万兵，典城出万五，先设计后断尾，我就问在座各位，有谁能有这个自信，不落圈套、不损一兵一卒！若山贼不追，迎接你们的便是另一个全包围的圈套，你们可曾想过？”
啊这......将领们闭上了嘴，下面的议论声也低了下去。
沈秋嶙继续说：“没有人能够全知全能，在无法得知对方所想的情况下，作为将领应该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作出当下的最佳选择！傅孤菱带回了七千余人，就算别人不清楚，你们这七千人还不清楚，傅孤菱当时所做决定可有一点错误？”
大家都沉默了。
傅孤菱不争气地流了迎风泪。在战场上，向来结果比过程重要，他在汇报时已尽量避开描述自己的无奈，只陈述客观事实，没想到将军竟然能够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
“从今日起，傅孤菱便升副将，掌半块沈印，年关前随我入都述职受封。”
傅孤菱抬头，望见了沈秋嶙坚毅冷峻的面庞，他眼中是对自己的期许和肯定，他在此刻忘记了身上的疼痛，重重地单膝跪了下去，高声道：“谢——将军赏！”
晚上沈秋嶙没回南都城，他跟巡逻的队伍点头招呼后，进了傅孤菱的帐子。
傅孤菱没睡，撅着屁股歪在榻上点着灯看书呢，见帘子一动，进来的是将军，赶紧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将军！”
沈秋嶙冲他摆摆手，过去在蒲团上坐下，问：“怎么样，擦了药好些吗？”
挨完板子之后傅孤菱就被送回帐里休息了，他连日奔波又挨了打，又痛又困，衣服裤子都没要人换就趴着先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晚饭时间，朋友送了饭来，帮他换了衣服，又给他擦了药，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原来药是将军给的，傅孤菱说：“多谢将军关心，好多了。”
沈秋嶙看了眼他刚放下的书，说：“你平时不是不看这些的吗？”
傅孤菱刚才在看的是《尉缭子》。他平日里看的都是《诗经》一类的，因为存了读书求功名的心思，虽然齐国取消科举制度已久，但他相信总不会就此废除永不恢复，国家总会需要人才的。
同僚们也都知道他私下里看些书，但大都不关心他看什么书，他们说他附庸风雅，但也因为他看书而尊敬他几分。军中士卒不识字者占多数，稍微读点书就好像能够不一样似的。
原以为将军并不知道，傅孤菱此时不由得赧然答道：“在其位谋其职，属下从前态度不端，导致战事失利，实在有愧于大家的信任，也愧对将军重用。”
“放轻松，现在我不是将军，你可以随意一些，别站着了，哎也别坐，躺着说，别压着屁股了。”沈秋嶙淡淡地说，“白天没给你机会，现在你跟我细说下典城的情况。”
傅孤菱依言侧卧撑着上身，姿势别扭地说：“我在典城外驻扎那几日，沿途行商众多，都是奔着典城去的，我打听到典城似乎有意打通商路，请了江湖上的高手为行商们护送。”
“行商家中本就养高手，又有各大镖局可以雇，典城能给得出什么样的高手来？他们能有什么优势？”
“我在扮作山匪的那群人中，看到了几个熟面孔，不知道将军有没有留意，南都城中屠午镖局......”
“确实，从前屠午镖局和凤华帮也是有来往的，江家出事那会儿，屠瑜就和居奚混在一起，贼心不死啊。”沈秋嶙蹙眉后又舒展，“不过不妨事，我已做了安排。”
“屠公子如今是右仆射上门女婿，妻子又有孕在身，他也敢动吗？”
沈秋嶙拨了拨桌上的书，忽然说：“你家孩子有三岁了吧？”
“劳将军挂念，犬子过了这个月就满四岁了。”
“哎我不是说了吗，不用这么客气，你我年纪相仿，就当随口闲聊。”沈秋嶙又道，“我记得你妻子早逝，你也未续弦？”
傅孤菱就知道将军和自己没有闲话家常的可能，立时从榻上滚下来，单膝跪地道：“属下惶恐，怕是生来命不好，克妻，惟愿将这一个儿子顺利养大成人，我哪怕是战死沙场，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沈秋嶙不为所动，语气仍淡淡的：“死得其所是我等军人夙愿，但在那之前，传宗接代繁荣香火也是我们的责任。你成亲不久便入了伍，孩子出生你也没见着，连妻子去世也没能送一送，后来更是没时间回家探望，家庭美满天伦之乐你怕是根本没享受过。”
“这——”
“你看我，一位夫人一双儿女多好，正好我看有合适的人选，年前就把这事办了吧。”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傅孤菱婉拒的话语堵在嗓子眼。如果是从前，他会断然拒绝，但是现在......既然决定了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下去，那就要做好放弃自我的准备......他已经猜到自己要成亲的对象是谁了，他不愿，想必她也不愿，可是命运就是如此，傅孤菱只能就着跪地的姿势，深深地低下头去说：“但凭将军安排！”
沈秋嶙终于满意地笑了。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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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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