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姣说居奚最近多重要事缠身，不是瞎猜。
时间拉回到十几天之前。
继初秋的第一场雨下过之后，典城晒了好些时候，农户们赶着时节收割了庄稼，紧接着就又下了两天雨，便翻了土播种，播种完过了两天才又开始下雨——像安排好的一样，大家都说是新城主的祭祀起了效果，早这么办，也不至于大旱几年。
居奚收集了各地晴雨情况，认为这和祭祀没有关系，是涝年即将到来的征兆，前城主也说过“天要变了”。他瞅着大片已播种的民田和军田，芽都还没长起来，心知如果这雨下个不停，就又要死人，这是再有钱也解决不了的难关。
种地同样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第一关都过不了的话，做什么都是白费。
要过天关，就不能只靠人力：魏阑杉肖阳这等修仙者是求不了的，他们不在乎人间死活；范道长也没可能，“修道者仁义兼爱，救死扶伤，然乾坤已定天道难违”，范道长肯定了居奚的敏锐，但也表示开坛求天不过是浪费财力。
居奚只能想别的办法。
偏巧就在这时候，桀失去了联系。
从伍带回来的口信中得知，桀很有可能是被修仙者抓去了，可居奚向魏阑杉询问过，他们并不知情。加上那五人没一个会画画的，连人的面部特征、穿着特点都抓不到，居奚投石无门。
桀失踪，居奚知道上修盟会出手去找，无论是否找到，都不可能再回来这里了。他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快。他才刚决定好，要拿自己当作代价。
或许还是有缘无分吧，不论是宋竟还是桀。他们萍水相逢，然后各行其道。
居奚以为，自己终于又像几年前一样，恢复了平淡的凡人生活，然而，有人莫名其妙找上门来了。
说实话，居奚乍见到来人的那一刻，还以为是仙人。
这一天下着蒙蒙雨，居奚出门来才发现，但他推开了小舒捧过来的伞，大步出了门。
他手中握着修改多次的城防图愁眉不展。典城的土地比计划的更难利用，表面土质沙化，深挖又总有硬石阻碍。为着这一点，他不能轻易推掉原有的城门，扩张城内面积。他考虑在现有城墙外再建一层，顺便也将军事设备隐藏其中。
就因为地形地质，这项工程迟迟没有大的进展。
居奚刚拿着城防图对比实地勘测结果，用脚步丈量着宽度，他的头顶已经裹了面水雾形成的珠花，一抬头，珠花下坠滴落至肩头——哒——他长长的睫毛微颤，一时之间愣住了。
城墙上站着个人。
不是士兵，是个乍一看就很亮眼的女子。居奚以为是雨滴落迷得自己眼花，抬臂擦了擦脸，再看，竟不是幻觉。
青天b白日的。
那女子简服素面，长发挽髻，面容肃穆，明明是精雕细琢的一张脸，此刻她站在高台之上向下睨着，让居奚体会到了几分目空傲物，然而让居奚惊讶的是，他并不反感。他这样骄傲的人，让一个陌生人这样凝视，竟然没有生出一丝一毫不满。
难道，是因为太好看？
冒出这个想法，居奚自己都觉得离谱。他看了看周围的工人，以及城墙上左右逡巡的士兵，似乎都看不见她。居奚终于开始觉得不妙。
而就在他脑中警铃大作之时，女子不见了。
同工人们一起吃过午饭后，居奚就在棚中小憩，往常他都睡不安稳，不到一刻钟便会起，然而这一次，他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中柳树生花，花色淡绿，无香，花边有小卷树叶，正待上前细看，毛虫似的花串迅速幻化为絮，一阵风过，柳絮尽散，徒留绿叶摇曳摆动。絮飞似雪，周遭空气竟跟着冷了下来，伸出手去接，手心缓缓飘落一瓣，却不是柳絮，而是冰碴子，落进掌心的一瞬间便化作了水，刹那间的丁点凉意似有若无。
举目望去，背景一片茫白，风也冷酷起来，和刮刀子没什么区别，而就在这风刀雪剑中行来一人。
那人身穿题了字画了山水的白衣，似那万千新纸上的一点墨，风吹得线条灵动起来，走也变得和飘似的。他的眉眼稍浓，隔着距离也看得清，红似血染的两瓣唇开开合合，好像在说什么。
居奚听不见，眨眼间淹到小腿的雪层吸收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他听不见。
无序降落的雪花像那隔开天涯海角的幕，无论居奚如何眯缝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嘴型。
他一定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是提醒吗？还是警告？
居奚一个哆嗦醒来，发现从早上起就暗沉的天亮了，一道金光直射下来，照亮了方才女子站里的地方。
久雨初晴，才会分外寒冷。
居奚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引来工人注目，纷纷关心是不是感冒了，居奚掏出手帕擦嘴，对他们挥手示意，说下午间还有别的事，就先回了。大家忙不迭应是，又顺道嘱咐主簿天凉添衣。
居奚身体好得很，不至于午睡着凉不起，但当他回到房间，还是没抵抗住扶住了门框的冲动。
他的桌上，多了支柳枝！
接近十月了，这柳枝还是整支翠绿。
那插柳枝的器皿正是之前桀藏身的笔筒。居奚靠在门边思量许久，大着胆子过去在桌边坐下。
在他平日伏案的位置，瞅着这笔筒，里面既插着柳枝，也插着几支笔，都是先前用废的，他现在用的都挂在笔架上。他抽出一支废笔来，下端是干的，说明里面没有水。
他把废笔插回去，不小心碰到柳枝上的叶片，触感冰凉一滑而过，和梦中雪化于掌心的感觉很像，就这么一愣，眼前浮现出行人被雪遮挡的面庞，面部细节仍然模糊，那张嘴却清晰起来。
这一次他看清了。
居奚会唇语，但这次的很难解译，他只能先将猜测写到纸上，然后圈出最有可能的：坐行立止，胡人不归。
居奚不知道前四个字什么意思，但他明白后四个字在说什么。胡人，可不就是桀么？
所以这应该是一句提醒。桀失踪，为什么要来提醒他呢？“坐行立止”是想要他立刻停止“坐、行”？不对，这太冲突了，一定不是这四个字......难道是“卓”？
卓行立止。卓行，远行；立止，立刻停止。
所以是在提醒他，桀不在了，不要出远门。居奚把那个“止”字点了又点，视线不自觉移到窗口突兀的那一抹绿上面。
此刻无风无雨，这支属于盛夏的柳枝静静待在笔筒中，它不过两个巴掌长，一根头绳那么细，婉约垂下的顶尖的叶子像耳坠，叶脉精巧工整。
居奚保持这个姿势良久，最终搁下笔，伸出手去抚摸叶片......冰凉，比想象中更凉，虽说今日来天气不甚好，温度也降了，但也没到冰窖的程度。他拇指在叶片表面摩挲，手中感受到的是完全光滑，没有一丝毛糙。
果然不是一般的柳枝啊。
居奚收回手，静静注视着这柳枝。为什么要留一支柳枝给他呢？尤其是在说了不要让他远行的提醒之后。难道这柳枝有圈禁人的功能吗？还是说在必要时候柳枝会成为他殒命的杀器？
院外传来唤声，居奚起身，出门未遇到任何阻碍，站在院门口不由得回头看了眼窗户，那柳枝果然还是太扎眼了，于是他回去把窗门关上。
****************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居奚这短短二十几年，见过了修仙者、修道者，还见过了魔，心里承受能力不可谓不强。然而就在这两人出现又消失后不久，当居奚以为无事发生，就当没见过时，又来人了。
典城不愧是当今齐国头等新秀城市，风一吹，什么人都能招来。
那象征着明府一把手的轮椅，毫不避讳地驶进典城的大门，顿时议论声四起。
人们对明府又恨又怕，称之为敬畏也不为过，明阊早见惯了这等场面。入乡随俗，进门写上自己的名字，并对守门人微微颔首，端的是从容不迫的笑容。在他身后是推轮椅的人，同样写上名字，然后才进城。
居奚坐在敢言堂，从跑得飞快的小孩们七嘴八舌的叽喳中得知了此消息。
明阊沿着中央大街直行便看见了居奚，他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而是停在街对面，默默观察着居奚。居奚就在墙边坐着，对面没有人，他在批改公文。
居奚批改完一份，抬起头来捏捏僵酸的后颈，就这样看见了不远处的明阊。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见过对方。或许明阊甚至都没有听过自己，但居奚是听说过明阊的——明府现今掌门人，同从前的每一任一样，天生腿有残疾，需得乘轮椅出行，做事利落手段残忍，残忍的对象包括自己家的人。
明府代代男子单传，没有姻亲，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挑选女主人的。偌大的明府，权力仅系于一人手中。
如果杀了明阊，明府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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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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