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相信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在这时候冒这个险。
明阊身后的人,不仅仅是个推轮椅的,他还是江湖上最后一位玉伶人,窦。
宫中有御伶人,江湖有玉伶人。他初出茅庐,原本无名无姓游荡在江湖中,因一曲《窦泽令》声名鹊起,被冠以玉伶人之称,后也因此曲被蓝曲国圣上赏识,收入宫中,赐伶官身份,单一个“窦”字,还是蓝曲国圣上给取的。
从窦起,江湖中的玉伶人都收归国有,为一人服务。窦不堪忍受宫中吵闹,拼死出逃,被明府抓回,圣上并未赐死窦,反而放他出宫,此后就一直在明府养伤。坊间早有传闻,说窦最终还是屈于强权,给明府做了狗,这次看来是真的。
玉伶人不过是乐师,人们怕的不是玉伶人,怕的是,窦是唯一一个武功高强的玉伶人。那双粗糙无比的手,不仅用来弹琴,也用来握剑杀人。
如果不是乐曲早一步出名,窦是要去争那个武林第一的。
无论是窦还是明府,传闻都多过眼见。就好比明阊,人人都道明府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当家的也该是个鹰嘴鹞目的丑人,再不济也该是个嫉善如仇的瘸子。然而现下见了,明阊竟是个面目平淡笑容和蔼的年轻人,见居奚望自己,还微微点头致意,等左右无人行经,才让窦推着自己过了街。
轮椅在桌边停下,居奚没起身,明阊也没跟他客气,像许久没见的老友一般话起了家常:“主簿大人日夜操劳,气色不佳,午间也不休息,真让爹娘担心。”
说的是,居奚和文玑担心远在北都不能出的居名尘。居奚原本让桀跟着去,就是防着这一招,有桀在至少可保居名尘无忧,现在看来,桀的失踪恐怕跟明府脱不了干系。居奚表情不变,一点笑也没有地说:“不知明大人无故到访,是何用意?”
对喜欢绕弯子的官场中人,直来直往永远是必杀技。
明阊状似不经意看了眼头顶未拆的遮雨棚,道:“途径此处,顺道拜访罢了。”
是真途径还是假途径不必追问,重要的是,他肯正面回答,这表明还有的谈。居奚暂未接话,就听对方继续道:“离开宫中前,圣上要臣给修凳子腿,臣以为四条腿一样齐,不必修。我看居主簿无所不能,不如做副新的板凳送给圣上,圣上必定心悦。”
太上皇要求明府替他除掉居氏父子,明府认为谁当主都无所谓,对蓝曲国而言都是齐国,自相残杀更好。也表明明府认为典城之势不足称霸。但在见过居奚之后,又劝他示弱臣服。为什么?
是真的欣赏,觉得居奚折了可惜?还是典城拥有明府也不得不正视的力量,所以不如劝其低头,避免对抗?
居奚从不束缚想法发散,哪怕是后面那种毫无根据的可能性,他也敢想。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既然有幸见识天地之大,何不胆大一点?宋竟那样的蠢材都能有不凡的际遇,居奚本就张狂,借着见识更加张狂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吧。何况对方是明府,若不张狂一些,便会永久地失去谈判权。
于是他笑了下,说:“随波逐流,岂不如盲人夜半骑瞎马,生不由己,死亦无息。我愿乘风去,逐日月、看花开遍地,生死便无惧。”
明阊见过许多虚张声势的人,他们登门求愿大言不惭,却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早已被明府调查透了。什么东西给什么价,明阊心里都有数。当他面对居奚“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发言,他笑容不改。
明阊超乎长相年龄的沉静是超出居奚预料的,想来也有不少人因为看明阊长得年轻就轻看,不过这正符合居奚对明府的印象。明府是个组织,明阊是组织头目,如果明阊干不好事,那就管理不了这样庞大的组织。既然上一任肯放心地把组织交给他,说明明阊是符合这个位置的要求的。
明阊聪明地没有在这时候与居奚针锋相对,而是换了话题:“久闻居主簿有耳疾,看来是都好了。”
耳疾对居奚来说是不痛不痒的小事,既然明阊退步,那么他也回敬一步吧。他说:“同明大人一样,天生的习惯了,也就不碍事了。”
明阊道:“命不与我,得此失彼,未知福祸。主簿大人可是好道之人?”
居奚疑惑,明阊忽的伸手从居奚手腕处的虚空中抓了个什么出来,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后指尖碾开,对不知所以然的居奚道:“这么冷的天还有虫子,看来典城的生态很好,是个风水宝地,希望来年夏日,在下还有机会到这里来避避暑。”
居奚将眼神从他手指上移开,别说虫子了,他指尖连一点灰尘都没有。闻言答道:“明大人势力广,想到哪里避暑都可以,谁又能拦得住呢?”
明阊并不在意他话中嘲讽,反而点头道:“主簿大人说得没错,不过君为主我为客,客随主便,若主人家不乐意,我这暑避得也不心安不是?”
明阊的话透露了一点信息,那就是他现在认可居氏是典城的主人,也就是说他不会帮着北都对付典城,如他前面所说,明府并不在乎他们自相残杀的结果,总归都是齐国。齐国的落败已不是一年两年,窝里斗只会让齐国更容易被别的大国碾压。
居奚也并不在意他的傲慢,因为那是应该的。成大事,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时刻看清自己的位置和份量。形势比人强,他连捡菜挨揍的叫花子都扮得,不带刺的实话还听不得了吗?
明阊在与居奚交谈之后并没有多留,即刻出城了,居奚没要人跟,有窦在,跟也徒劳。居奚只目送他们出城,轮椅声低得仿佛静音,行驶在泥石路上也不见摇晃,出了城,渐渐地只能看见负剑的窦的背影。
夕阳西下,大权在握的年轻人,和瘦削伶仃的剑客,行走在人人敬而远之的无名之路上,只有余晖相送。他们很快走入林中,没有交谈,也没有回头。
居奚收回眼神,低头看了守门人桌上的人像。特点抓得很准,画得很像。明阊在画中是笑着的,没有丁点攻击性,而窦的脸上沟壑纵横,甚至眉毛还缺了一块,无人知道明阊年龄几何,但他们看上去像两辈人。而这“两辈人”拥有着同样的气质——那是见惯风雨飘摇山落海平的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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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桀,北都的消息往回传变得艰难起来,即便没有明府插手,居奚也必须作最坏的打算。他给临江和桃庄写信调兵,然后同别地联系行动,又放出马月,让麻姑去追踪,是到了确认对方是敌是友的时候了。
然后就是麻姑数日未归,屠姣来找居奚的茬,结果被告知对方已经出了城。她本来还不知道居奚出城去哪里,但她看到李闻覃,就知道了。
李闻覃没多少时间可活了,居奚没告诉任何人,屠姣知道只因为她有麻姑。她本来不想知道这些,麻姑也不是故意偷听,但谁叫那段时间他们住在城主府,而麻姑是护院,脚下的屋子里,谁翻个身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那天居奚与文玑夜谈,说到打算让李闻覃来帮他打理典城事务,文玑对李闻覃的身体表示了担心,居奚说他现在除了身子弱点,和寻常人无异,并且他已经着手召集名医汇聚于此,一定会确保李闻覃的安全。
出了门,肉儿就低声说:“不是说十年,这也有九年了......”说着没声了。
居奚骗了文玑,没有人能确保李闻覃安然无恙,他只是......必须要自私一回。
屠姣猜的也没错,居奚就是去给李闻覃找药的。他先找过许多名医许多道士,即便问到魏阑杉头上,得到的回答也不尽如人意。可是居奚不信,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种法子,能令李闻覃续上正常人的命?桀可以死而复生那么多次,凭什么李闻覃不行!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生死簿,居奚高低得拿到手,看看自己究竟还剩多长的命,然后给李闻覃划过去点。
居奚说两三日就回也是假的,他要肉儿备了马车,又装上干粮,然而出了城,等小舒看不见了,他就解了一匹马走了,剩的都丢给守门士兵。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光是抵达就花了三日。
他到的是布施国,手中拿的是谭鉴的媳妇叶淑的亲笔信。
前几日娴儿同叶淑聊天,本想打听布施国有没有可治耳疾的药,歪打正着打听出“续命药”来。
“说是有种叫做蟊贼的虫子,原先是吃庄稼的害虫,但有巫师将其养起来,拿去吞噬人的生命,然后把这虫子做成丹药,喂给需要续命的人。哪有那么神的东西,要真这样,布施国人人都不死了——”娴儿并不知道居奚要找这种药,原本当作闲话来讲,没想到居奚的表情越来越认真。
居奚抓住她的胳膊问叶淑在哪,娴儿不明所以,但还是带他去找。
叶淑说,是有这种传说,但巫师在布施国早已势弱,全国上下都不见得能找出三个来,皇室也不信巫师,这也只是小时候听来的,不知真假。
居奚即刻便要派人去找,叶淑说布施国非常排外,和哪个国家都不建交,边境线上到处都是士兵,去了就是个死。娴儿说当初谭鉴都能进,叶淑说那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奄奄一息,是她一眼相中他,以嫁娶为要求才带他回去的。
娴儿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他们两个是互相喜欢才在一起的。叶淑忽然很陌生地笑了下,说:“日久生情,不是你们的成语吗?”
娴儿不吭声,看了居奚一眼,说有别的事要忙就先走了。
“请你把这虫子的名字写下来,我去找。”居奚说。布施国和齐国语言不通,文字也不同。
叶淑看着他,说:“你要自己去找?”
“是。”
“一定要去?”
居奚点头。
叶淑想了想,回头写了封信给他,说:“你到边界,就把这张纸给他们看,他们会带你去我家,我的阿爸阿妈看了这封信也会帮助你的。”然后给他指了信中指代“蟊贼”的文字。
居奚就拿着这封信,轻装出发了。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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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蟊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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