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小几围坐三人，中间香炉燃烟袅袅，外侧三盏茶杯，两盏未动一盏已空。
虽然屋里吹不着风，但屠姣坐在这里看他俩相对无言都觉得冷。想插科打诨一下子吧，又觉得不合适，一来她和沈先生不熟，二来这位智者的脾性她摸不准，于是就只能干等着，茶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她觉得自己今晚肯定是睡不着的了。
这位智者衣着单薄而松垮，斟茶时袖筒中露出的手掌宽大有劲，他面容平静淡然，又因蓄着短须而自带威严气度，他说话时会看着人的眼睛，屠姣隐隐有些不敢同他对视，也就讷讷没敢出声。
在屠姣的视角看来，这位智者的年纪仿佛同沈先生差不多，沈先生如今四十好几，推算下来这位智者的年纪应该在六十以上，可他发须尽黑没有一丝白，再观他面部纹路，若剃了胡须怕是比沈先生还要显年轻得多。
屠姣怀疑这位智者是修道者，不过显然和城外范道长修的不是同一种。
“多年不见，您仿佛还是老样子。”沈荷同他对视毫无怯懦，只是目光复杂而探究。
“你倒是变了很多。”屠姣寻摸着智者可能会这样客套一番，两人再聊聊前尘往事，最后引出正题，智者会推辞一番，沈先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自己再从旁唱和，最后智者顾念旧情答应下来。
“你不像沈良玉。”智者看着沈荷，十分冷漠地说。
屠姣嘴巴微张，该不会智者是耍他们吧？叫沈先生来不过是想从她身上找到旧人的影子，实际上并不考虑应承沈先生的请求。
这样的开头也确实在沈荷的意料之外，她沉默片刻，冷静应对道：“不像，又如何呢？”
这样子会不会太剑拔弩张了一点？他们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找架吵的吧。屠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智者反手提起茶壶，在屠姣的满心防备中，给她的空茶杯斟满了茶水，放下茶壶的那一声轻微碰撞就像击打在屠姣的胸腔，她赶忙道谢，喝下一口茶，才将扑通跳的心脏压了回去。
“像他，就没得谈了。”
屠姣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意思，但总归是幸运如此才有谈判的机会。她充满希望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而沈先生蹙了眉，显然是不高兴对方这样讲，万幸的是沈先生并没有发作，也没有追根究底，只谈正事：“先生想必明了我等来意，给个痛快话吧。”
难得沈先生会用这样江湖气的话，说明还是生着气呢。
“理由。”
“您的要求就是我亲自来请，不是吗？”
“可惜你现在没有请动我。”智者语气依旧平淡，不像是故意激怒对方，像只是高傲惯了，不觉得自己的措辞有任何问题。
沈荷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能成，这人不知道从前是否和父亲大吵一顿结了仇才离开的，所以现在得知自己没死，便想再叫来自己羞辱一番，他从没打算接受。
沈荷想立刻站起来离开。
可是余光瞥见屠姣惴惴的表情，她决定再忍上片刻。
鼻下嗅入淡香，沈荷这才留心瞅了瞅那香炉，是极简朴的青釉鬲式炉，不雕花无出筋，里面点的不知是线香还是什么，也不知点的是哪种香，初进屋时味道略苦，离近久坐后口鼻香甜，坐直了离远点闻是最好的。
沈荷想问问之前他们来这里，也点的是这种香吗？可看了看屠姣，又觉得自己多半是白问，她再看看蒲先生，在他眼里，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读不懂含义看不懂眼色吧。
从一开始他就在拒他们于门外，可是为何又偏偏让居奚和沈荷能够看见他的宅子呢？非要这样迂回，让他们知难而退，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吗？
难道，蒲先生是在考验他们......
是了，拜师都还讲究个眼缘呢，不是给钱就收徒的，何况智者这样不求钱财名利的人。他要的是能够配得上、令他心甘情愿追随的人。
想到此处，沈荷看他的眼神便起了变化，她不着急走了，甚至还要与他多多闲谈，只有从言语之间找出错处——哦不，是破绽，才可更好地达到目的。毕竟，居奚要的是智者为他所用，而不是要一个坐山观虎斗的摆设。
沈荷也曾是个讲究的文人，与好友们谈天说地营造风雅，香是必备品，她虽不制香，闻得多了也就还是能懂一点。
她说：“先生的香制得精妙，有前调有余韵，是采那正当季的腊梅吗？”
屠姣赶紧耸着鼻子闻了闻，不说她还真没闻出腊梅味来呢！
“是。”蒲先生并不特别意外，还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沈荷便又注意到这茶。
茶壶茶杯是整套的，就整个室内陈设风格而言，这样大量的材料使用量不会是使用的原矿黑泥，而更有可能是使用了捂灰这门手艺。茶壶造型是平盖德钟，圆形壶身、少线条、上下平直、容量大，正适宜两三人饮，不过火炉已熄，喝完这一盅就没得续了。茶杯造型较为普通，直口直腹平底，径不深，一口便足以饮尽。在茶艺当中，一口满饮频频添茶正是粗鲁无知的表现，半滴不沾是对茶不满的表现。
屠姣已经喝完两杯，蒲先生只抿了一口，而沈荷尚未动杯。
他们三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荷提起茶壶给屠姣再次斟满，然后喝了口自己的，才说：“先生制壶的手艺也不错，这老白茶也十分地道，茶汤清透，木香清醇，下肚温热，难道也是自己炒制的吗？”
蒲先生仍淡定道：“可惜凉了。”
“凉了也好喝啊！”屠姣从旁圆道，“先生还会炒茶，真厉害啊！”
沈荷也故意接话道：“白茶素有‘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的说法，蒲先生懂茶爱茶，想必这定是十几年的老茶了。”
屠姣：“先生拿这样贵重的东西招待我们，真是受宠若惊啊！”
蒲先生：“这是第二年的。”他将茶壶盖子掀开给她看。
真是不留情面啊，沈先生都这么努力了，你就不能给她个机会吗！屠姣凑过去看了也看不明白，她心里烦躁得很，随手拈了片叶子出来扔进嘴里嚼了，边嚼心里边想，什么一年两年七年八年的，哪有什么区别，泡之前都是干巴巴的烂叶子，泡之后都是一股子草味！
想她也走过这么多回镖，其中不是没有比金子还贵的茶叶，她跟那些茶商套近乎，好的坏的都尝过，哪有什么区别！说什么老白茶，老白茶她也喝过的，管你第几年，进了肚子都得化成尿！
蒲先生没料到她会贸然伸手，想阻止根本来不及，屠姣实在眼疾手快，他只能看着她嚣张地嚼茶叶，仿佛在说：“你这泡的什么鬼玩意，还品什么品，不如拿来嚼了当零嘴呢！”
沈荷也没料到屠姣会伸这么一手，前面不是都还规矩得很，不过看她表情，显然是烦了，她再看看蒲先生，那俩眼睛冒火，恨不能吃了屠姣似的，不由觉得好笑起来。
屠姣当然没想成心和智者对着干，她在发现自己的举动不合适后便立刻坐端正了，连说三个“好茶”。
蒲先生不买账，气鼓鼓地盖上盖子，说：“时候不早了，茶也喝了，话也谈了，是时候请诸位打道回府了，我这小庙难敬大佛，可容不了外人过夜！”
沈荷屁股没动，屠姣按着桌子说：“先生莫气，咱们再谈谈！谈谈？”
“还谈什么？”
“谈出山啊，”屠姣嘿嘿笑着，“先前居奚一个人来，您嫌他太随便了，我就跟他一起来，您同我聊不来，咱就换沈先生来，不是您要见沈先生的吗，我们可是从典城一路步行至此，沈先生还是靠自己上的山呢！您也知道您这山有多难爬，好几次都险些将我们先生摔下山去，这难道不足以证明我们的诚心吗？”
“哼，歪曲事实。”
屠姣确实是夸大其词了点，不过也都是实话，她知道这些话是打动不了他的，不然居奚怎会次次无功而返，她故作苦口婆心道：“先生您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咱也不是要你翻手云覆手雨，只不过希望您能帮我们这一把，您也说咱们是有缘分的，那么帮一把又何妨呢？”
蒲先生再哼一声，扭过头去不看她。
屠姣把之前从居奚那里听到的话换个说法再拿来用，可蒲先生需要的哪是奉承。沈荷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面墙上挂着一幅画，题名《墨梅》，加一句诗“嫩寒清晓自然成，孤山篱落行此间”。
沈荷愣了半晌才道：“此画怎会在这里？”
蒲先生也一愣，随即回头看她，再看她看过去的方向，再看回她——屠姣暂停叽喳，看看她，又看看他，再看看墙——蒲先生瞥过不明所以的屠姣，终于语气有所波动，对沈荷道：“你见过此画？”
屠姣疑惑地看向沈荷，嘀咕道：“啥呀，天书么？”
沈荷犹豫道：“我记得这画是挂在父亲书房的，同别的字画一起，后来我家被抄，里面东西也都被搜刮一空......这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画？”
屠姣的疑惑声更大了，沈荷这才看她眼，不及问便听蒲先生说：“是，这画确实是挂在当年你父亲书房中的，他难道就没问过你，这画中是什么内容？”
“问过，”沈荷细细回想，“父亲抱着我挨幅欣赏，轮到这一幅时他似乎情绪有些激动，多问了几句，不过当时我对别的画更感兴趣些，所以并没有多加留意......”结合屠姣的反应，沈荷大胆提出设想，“难道这幅画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不一样的？”
蒲先生脸上露出屠姣没见过的欣慰笑容，他如释重负般说道：“我当年还以为他是骗我，没想到是真的，你真的能看见啊......”
沈荷看向屠姣，屠姣以非常确定的眼神告诉她：“我只能看见题字，还以为是幅字。”
“啊这......”
“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但欠香耳。”——黄庭坚赏华光和尚之墨梅
屠姣：好茶好茶好茶！
跨年啦跨年啦！！！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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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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