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魔界没有四季之分，头顶无数层密布的黑云，天光稍亮些了便是白天，全然暗下去了便是夜。魔界的人互相之间也没什么感情，不会打招呼，鲜少抱团取暖。没有人在乎，于是就随便长一长了，通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甚至连四肢都不见得齐全——反正它们只是魔物，没有人会在乎它们长成什么样子。
魔君仍在巨石上打坐，用余光瞥了眼身后的面江——魔界难得一见的体面人，穿着与普通凡人无异，头发束得整整齐齐，用最廉价的青布长衫裹住结实健硕的身体，收紧的袖口说明他不是书生，面色乌青不似凡人，倒似那索命的牛头马面。
面江在魔君身后站定，说道：“那算命的已到了。”
魔君嗯了一声，没有动作，面江也丝毫不急，就在他身后静静候着。
过了许久，魔君才长吸一口气，再又缓缓吐出，说道：“走。”说罢起身，面江只见一道黑影从眼前迅速掠过，提脚跟上，一路听得魔君披风在前边猎猎作响。
那算命的仍旧戴着半边面具，一身捡破烂似的衣衫，嬉皮笑脸地正坐在椅子上，色眯眯地瞧着过往的侍女。
上回将他扔进地牢审问时，面江试过将他脸上面具摘下，可无论是多大力气都不能松动半分，反倒疼得算命的嗷嗷直叫。那算命的大喊自己这面具是被人下了封印的，哪怕砍下他半颗头也是取不下来的。面江原以为最多只不过是用了胶粘上去的，闻言用了些法术试探，证明确实有封印在面具上。
然后这人就凭空消失了，没有暗道，没有内鬼，没有人看见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魔君冷着脸走入阁内，侍女们不等他吩咐便鱼贯退出。
这亭台楼阁连同这些侍女都不是他的，是上一任魔君留下来的，他独来独往惯了，原本很不喜这样的环境，还是面江好说歹说留下了这建筑和侍女——怎么说也是堂堂魔君，怎么能在外头风餐露宿呢？传出去岂不令人笑话。
所以平常魔君都是独自一人在外打坐，偶尔回来休息时侍女们便自觉离开，待他离开便再回来收拾整理。
算命的也不跟他客气，见他进来，仍旧坐在椅子上吃点心，屁股都不带挪的。
魔君坐下便问：“来有何事？”
算命的不慌不忙吞下点心，笑道：“听闻魔君前些日子率部攻上断愁山，却败战而归。”
“是，又如何。”魔君毫无羞色地反问。
原本当时上修盟已呈败势，他只需再使点力将那一黑一白两人拿下，断愁山便可收入囊中。但面江在打斗中不忘忧心战况，上前劝说，即便真能将那两人拿下，魔界大军也所剩不多，等其余门派联手反攻上山，他们恐怕毫无还击之力。
毕竟魔界大军从北方调至东方并非易事，须得考虑后手才是。何况那一黑一白二人确实难对付，便是活了几百年的面江也难以单独对抗其中一人，不由得感叹，凡人修仙果然比他们这些魔物要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实乃天地不公！
魔君虽是魔界佼佼者，却不可以将大量气力舍在此时，凡事要从长远考虑。
魔君觉得面江说的不无道理，攻占上修盟非一日之事，上次他独自去勘察时便已看出，此门派进出井然，分工细致，几个看起来老得不行的糟老头身上竟也有不弱的灵力。而且这山上隐隐蕴藏着不小的结界之力，但探查时间太短，他无法分辨来自何处。
算命的嘻嘻笑着：“自然不如何，在下此番前来，不过是有新的想法要与魔君商议。”
魔君见他眼神飘向自己身后的面江，冰冷道：“有话直说。”
“好，既然是忠仆，那在下便不见外地直说了。”算命的拍了拍手上的碎渣，正色道，“在下希望魔君短时间内不要妄动。”
妄动？意思是前一次出兵是他贸然了？难道自己何时出兵攻山，还要听从他的意见吗！魔君脸上明显不悦。
算命的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一直以来，魔君都没有什么趁手的兵器，相信也是极为苦恼，在下知道一处存有一稀世神兵，不若魔君取来做手上武器，再集合了魔界众兵，再谈攻山？”
魔君确实一直没有固定的武器，手中黑气化为何物便用何物，一般习武之人都会有自己的趁手武器，就算是修习法术之人，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法器，比如面江，一根抽魂断筋的黑色陨魔鞭便是他的武器。
“何物，何处？”
算命的嘿嘿一声，说道：“一柄宝刀，名唤武肆，现存于上修盟。”
魔君皱眉，怎么又是上修盟？
面江在暗处微微掀了掀眼皮，盯着这个又疯又狂的算命人，恐怕他一开始的目的便是这把刀，但以他一人之力无法得到，才来找魔君做交易。现在一次进攻失败，担忧夜长梦多，便直接说出心中所想，打算待魔君取来，好再哄骗得手？
毕竟若魔君真的取来，硬抢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以魔君执念为要挟，反正魔君对这武器也无甚兴趣，即刻改了交易也不是不可能。可这样一来，魔君不就成了活靶子吗？
心中转念许多，面江却始终不发一言，他知道这不是该他说话的时候。
魔君沉吟片刻，心中也有了思量，问道：“那刀是何模样？”
算命人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来，哂笑道：“魔君勿怪，这是我画符的纸，画得不好，将就看看就行。”
魔君伸手将那纸凌空展开，默了一晌，确实画艺普通，只能看出是把大刀，上面镶着几颗珠子，三圈刀环，金银作饰的刀柄——看起来很普通又很没用的样子。
算命人解释道：“这是把九环刀，我笔粗，画不了那么多环。相传这刀原是仙家之物，被一大妖偷得，后来大妖被降，这刀也失了下落。再次现世时是四百多年前，一浪子手中，众人虎视眈眈，你争我抢，最终又失了下落。”
“那你如何笃定它在上修盟？”
“有人告知。”算命人神秘一笑，魔君了然，看来是上修盟有了内鬼。
“这刀过于宝气，不见得是把趁手武器。”
算命人抠了抠脖子，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是仙家之物，当初那大妖偷来后可是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呢！”
魔君嗤笑，仙家之物又如何，仙家拿来做摆设的东西多了去了，那大妖之所以能掀起腥风血雨，多半是因为自身能力过硬，这刀无非是给旧日里的故事增添一点谈资罢了。
“这刀在上修盟放了几百年，也没人察觉，想必是下了结界，藏得很深，魔君一定小心。”
难道是他第一次去时察觉到的那个强大的结界？不过区区结界，再强大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想来也没什么结界困得住他。于是说道：“若无他事，好走不送。”
算命人此行也就这一件事要讲，既然魔君赶人，自己也不好厚着脸皮多留，便又往袖里揣了几块点心，笑着离开了。
阁内仅剩魔君与面江，面江这才开口：“这人恐怕只是利用魔君罢了。”
“各有所求，各取所需，无所谓。”
无所谓？
面江一愣，随即想通，不再多嘴。魔君从不像身居高位者般摆架子要面子，他的所有骄傲都来自于对自己实力的自信，知道自己要什么、付出什么，所以......无所谓。
良久，魔君站起来，飞身离开，只扔下一句“我去趟玉渡湖”，面江便知道，自己不能跟了。
玉渡湖，地处魔界腹部，名字听上去很好听，景色也很美，实际上却只是个牢笼。
这里关着上一任魔君，石空。
玉渡湖上空无法飞行，否则会被湖水吸进去，远远看见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栀子花时，魔君便开始步行。长年阴暗潮湿的环境，使这里的栀子花开得更盛，且花期更长，与其说碧绿的叶间迸出了一朵朵的白花，不如说是一大片的白花里掩映着一簇簇绿叶。
“嗐，你们这些花开得真是不害臊，朵朵艳俗不说，还香得如此熏人！一点高尚的品格都没有！”透着一股文雅气度的声音从湖中心传来。
回应他的是略带尖利的女高音：“哼！老娘偏要这样香，熏死你个老妖怪！”
玉渡湖最外围是一大片高矮不平的栀子花，里面是湖，湖中心一隅小岛，除中间一方凉亭外也是长满栀子。小岛上一名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拿着把生锈的剪刀修剪黄叶，与他斗嘴的正是那成了精却无法离开真身的栀子。
书生无奈地摇摇头，每年也就开花的这些日子能与他说说话，其余时候她都不怎么出现，想得到嗯啊两声的回应都是奢求。
似乎感应到有人靠近，书生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望去，精准地望住了湖外的黑衣人。
望了半晌，微微笑着，说道：“你来了。”
魔君没说话，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这如书生一般孱弱的人，竟是五百年前带领魔界大军杀向人间，令三界血流遍野的大魔头。
石空知道他心中所想，无论是谁被独自关在这小岛上，无事可做无人可言，几年下来不疯也傻，而他被关了三百一十又一年了，栀子花开了又败三百一十一次。自那一战被打败，关进玉渡湖，这是两人第一次在这里见面。
书生望着眼前这魔君，真是一点没变呢，精雕玉琢的脸，幽黑泛红、无惧无畏的眼神，他至今都记得，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忘记的一双眼啊。
魔君望着这与从前大不相同的前任魔君，忽然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若是被打败，也会被关到这里来，那时他能如他一般从容自若吗？
似乎不能，若不得自由，那不如去死。魔君如此想。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汪曾祺《人间草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石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