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丛中，一个灰青的矮小身形灵活穿梭其中，若不注意看，还以为是兔子在蹦蹦跳跳，但一道开天辟地的鞭响打破了可能的轻松愉快，草叶应声而倒，灌木一分为二，硬生生在林中开出一条道来。
那鞭头系着尖镖，逼得前头身形狼狈地避开，才免遭皮开肉绽之苦。
面江手握黑色陨魔鞭，他的鞭法如他的模样一般冷酷，他将手高高扬起，鞭尾随之飞升，卷上树枝，面江蹬地而起，在半空中荡出老远，轻盈落地后站定，朝着“兔子”逃走的方向压低了身子用力横扫，林中树木立刻断了几根，远处传来一名男子的惨叫。
“走啊！”又换上了女子的声音。
面江收鞭上前，却见“兔子”位置猛地炸裂开一道烟雾，烟雾逐渐扩散，没有变淡的趋势，反而越来越浓，面江后退半步，缓缓闭上双眼。不用看，用听的，再细微的动作都无所遁形。
到了左边，再到后边，哦，原来是想往来处逃啊，面江睁开眼，将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黑鹰从他袖中飞出，直奔目标而去，片刻后，黑鹰叼着一块死肉回来了。
面江用胳膊接住黑鹰，看了看它嘴里的肉，这回是后脑部分的，跑得挺快。不过不快也不行吧，这些年来这东西没干别的，光练逃跑了，可惜还是不够快，再叫他碰上几次，黑鹰就能将它啄食干净了。
面江收了黑鹰回魔界复命，魔君坐在那块大石上背对着他，等他报完，才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既没有恼他失职，也没有下一步指示，面江也不急，就站在石后候着。
“要你打听的事，还没有进展。”魔君说。
这不是询问，要有新进展的话，面江自该主动上报，可他在这儿站了许久也无后话，所以这是一句责怪。面江道：“属下怀疑，那算命的就是马渊。”
“你怀疑。”
怀疑要能当作事实的话，何不直接杀尽天下人，多简单痛快。面江自知失言，不敢再说，于是气氛陷入了紧张的沉默中。
“再次提审。”魔君说完拂袖而去。
面江恭送他远去，随后垂手而立。九年前，破算命的来找魔君，定下契约，算命的要上修盟，魔君要将军转世。可契约虽立，上修盟也走了两三遭，之后就不见魔君再有所行动，亏得面江还提心吊胆，生怕魔君白白为人利用。
这些年间，算命的来过两回，一回倒了堆车轱辘话催促，一回魔君要他拿出证据来才肯行动，双方不欢而散。魔君还打算强来，可那算命的逃得快，每次都能奇迹般凭空消失，任凭面江布下何等天罗地网，也兜不住他一件破衣裳。
面江也曾担忧，他们二人毕竟定下契约，现今魔君反悔，怕是有不详后果，然魔君毫不在意，提起时也只说小事一桩。既然魔君不愿多说，那么面江也不得多问，他只能靠不断流逝的时间确定，魔君暂未受到契约影响。
而魔君所说再次提审之人，是前些日子闯入魔界的人类，魔界难闯，任谁也不会赤手空拳毫无准备地来走一遭，偏这人是幸得面江从众魔口中救下来的，再晚一步就只剩白骨了。
魔界的地牢深入地底，那里阴森无光、潮湿腐臭，鼠蛇没有，蟑虫却多得很，里面关着飘的爬的滚的，还有一个瑟缩在墙角不敢动弹的小男孩——那就是魔君要提审之人。
没有天窗也没有烛光，地牢里一片漆黑，小男孩看不见魔君站在门前，却从周围忽然的安静中判断出地牢来人了。旁边那些东西平日里不分昼夜地冲撞呐喊，却在此时作片刻停歇，随后更加声嘶力竭，小男孩捂住耳朵。
“很吵？”
一个比空气更幽凉的声音传来，小男孩闭着眼睛点头，然后身周便像上了一层屏障一样，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小男孩惊讶地睁开眼，却扯到了眼角的伤口，忍不住“嘶”了声，随即紧紧抿住双唇，决计不言语。
魔君将他罩起来后，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许久。面江见到他时，他浑身是血，脸上的泪痕都干了，四肢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却瞪着一双眼不肯闭，像要用这双眼诅咒所看到的一切。面江救了他，他也没有一句谢，反而怒视鬼样的面江，大概是人类本性，非我族类心不一。
面江带他回来扔进地牢，魔君亲自审过一次，嘴似铁硬，凶他他就昏死过去，于是又扔回地牢。面江找了些药草给他止血疗伤，还专门给他点烛，人类总是喜欢有点亮光的，他也不感激，魔君便撤了他的特殊待遇，由他自生自灭去。
几天过去了，魔君再见他，没死，精神头也有，看来面江偷偷送饭了。
“叫什么名字？”魔君问。
小男孩看不见他，但听过他的声音，上次审问魔君也问过他的名字，他没答，这一次他也不打算回答。
魔君走进屏障中，屏障内有暗光，小男孩才终于看见他，上次离得远，魔君高高坐在椅子上，面江要他跪他偏不跪，反正都受伤了，理直气壮装柔弱，于是就成了趴着听审，趴着趴着就趴睡着了。
这回近距离看，魔君长得还是人模狗样的，除了表情凶点也没什么，小男孩毫不畏惧地直视他。魔君看了他半晌，蹲下来与他平视，说：“我叫镜悲，你叫什么？”
小男孩愣了下，魔君自报姓名？他不是穷凶极恶的大魔头吗，怎么会像那个傻小子一样，这么轻易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了。
小男孩沉默，魔君耐心地蹲着，过了好久，小男孩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叫听喜，姓姚，我名儿不好听。”
魔君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接着说道：“我的名字是一位将军取的，那时候她境遇不好，常对镜自悲，后来她死了。”
“我名字是我娘取的，她说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取好的。不过我娘后来也死了。”
“那天救你的叫面江。”
“哪两个字？”
“唔——不知道。”
“你自己的下属你不知道？”姚听喜诧异地望着他，“还是你居然不识字吗？”魔君回望他的眼神似有懵懂，姚听喜便又问，“那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写的吗？”
魔君点头，在泥地上缓缓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姚听喜歪着头去看，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笔画没错，他又问：“那你知道‘面江’两个字怎么写吗？”
魔君想了想，骷髅般细长的手指在“镜悲”下方犹疑地勾勒出两个字来，姚听喜见他停手，不由得替他补上缺口擦掉多余，说：“这是鸠形鹄面的面，沅江九肋的江。”
“什么意思？”
“鸠形鹄面呢，就是说他又瘦又丑，瘦得哪儿哪儿都凹下去了；沅江九肋呢，就是说他这个人很厉害，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才。”
魔君吹掉手指上的泥，说：“你来魔界，是干什么的？”
姚听喜表情淡了下去，说：“你这就叫图穷匕见。”
魔君说：“你想找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找。”
“我来找你的。”
“找我？”魔君不解，“找我做什么？”
“我听人说，用法阵召唤出魔君，可以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作为交换，来换取一个愿望。可是我不会法术，也不知道那个法阵在哪里，就只好到魔界来找你。”
“魔界这么大，你怎么确定进来了就能找到我？”
“我问路啊！鼻子底下这是什么？”
魔君觉得好笑，说是来找他的，先前审问时却不发一言，而且问什么都不答，嘴是拿桐胶封了吗？哦现在胶化了可以说话了。有人说就照做，还相信魔界可以问路，看他并不天真啊，难道自己看上去就很好骗吗？想用这样虚假的借口骗过自己。
“你有什么愿望？”魔君问。
姚听喜看看他又看看屏障，说：“我想变强。”
“具体一点。”
“像你那么强，谁见了都害怕，谁都不敢再欺负我，谁也不能再随便丢下我！”
姚听喜越说眼里越坚定，魔君信他这句话是真的，于是又问：“那你想交换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姚听喜把手伸进衣服里，从胸口掏出一个小袋子来，那袋子瘪瘪的，由白色的布料缝制而成，上面还有用银灰色细线绣的图案，粗粗可看出是山林模样，其中雾气环绕。魔君伸手去拿，姚听喜缩手，眼神示意他用另一只没摸过泥土的手来接，魔君便换了手接过。
这是个钱袋子，一面绣山林间雾一面绣缠枝草蔓，不过捏着里面没有钱，但是干净崭新，不知道是从哪个倒霉蛋那里偷来的，钱花光了，袋子好看还留着。
魔君的表情很平淡，姚听喜说：“我没有骗你，这是我现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了。我爹娘都死了，他们没留给我什么，我是一路乞讨过活的。”
魔君举起钱袋问：“那它珍贵在哪里？”
姚听喜目光跟着钱袋走，说：“它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目标。或许它对你没有用，所以我把它换给你，你要替我好好保存，等以后我变厉害了，你要把它还给我！”
疯子，魔君忽然露出笑意，然后放声大笑起来，像个疯子，他将钱袋捏紧在手中，面目狰狞地说：“既然是交换，那它现在就是我的了，我想怎么处置都可以，还你？哈哈哈，做梦！”说完魔君一阵风似的消失，姚听喜瞪大双眼怎么叫喊也再叫不回来。
屏障没有消失，姚听喜听不见外头的吵闹，同样的，他自己的吵闹也传不到别人耳朵里了。
而立于厅中的面江只见魔君很快回来，手中攥着一物看不全是什么，魔君语气冰冷对他吩咐：“名字姚听喜，是听了谗言来到此处，怕是被人作了问路石，把见过他的魔都审一遍，姚听喜从哪儿来的遇过什么人都要问清楚。”
面江答是，飞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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