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然头大的站在窗边，看着沙发上，挤满了八个人。
纪鱼被簇拥着坐在正中间。旁边几个中年大叔揽着肩膀红了眼眶，几个婶婶也低头抹抹眼泪。活脱脱一场感人至深的重逢大戏。
坐在最右边的赵蕊，留着一头卷短发，长长的睫毛，还有烈焰红唇，像上世纪的港星。结果身上穿了一件花围裙，袖子撸到手肘上，隐隐约约能看见肌肉。
“哭什么哭什么？老纪回来不是好事吗？一个个红了眼的算什么事？”
坐在纪鱼旁边的胡扯撑着胖肚子点点头，颈上的大金链子摇摆着。纪然差点被亮瞎了眼。
“这就是小然吧？”齐芸温柔地笑着问她。
这个阿姨鹅脸蛋白皙水润，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眼睛大大的，像蓄着一滩汪泉。刚好到锁骨的长发，头上还别了个小花夹子。一身碎花裙，手上还有几串用花编的手链。
她点了点头，手指扣了扣窗台。齐芸这一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这。笑眯眯齐望着她，像看心爱的小猫小狗一样。
她舔了舔嘴，轻声的回了一句“嗯”。
“你还不认识我们吧？陈就！给妹妹介绍一下。”
本来还站的远远的在地上画圈圈的陈就，突然被点到，无可奈何的走上前来。
她跟在陈就后面，看陈就一个一个介绍。像一场推介会。
“这是我妈，齐芸女士。”他先从右边介绍起。
齐芸把头发挽到耳后，握了握纪然的手。
“李叔的老婆，赵蕊阿姨。”
纪然伸出手，赵蕊也笑着握了握。这一握，纪然就感觉到了赵蕊身上的力气。像是一拳能打死一个人的劲头。
还没等陈就开口坐在赵蕊一旁的李子坤就摆了摆手，示意陈就不用介绍了。“我们早上就见了。小然知道我的。”
“我爸，陈明义同志。”
陈明义眉眼和陈就很像。虽然上了年纪有了皱纹，但依然英气，气质温润沉稳。
“你好，小然，叫我陈叔就好。”他笑着应到。
陈明义看起来是所有人里面最淡定的一个。但是眼角的深红色依然能看出他和老友多年未见的激动。
还没走到胡扯面前，他就已经开口了。“胡扯，胡了的爸爸。叫我胡老板就好！”
陈就淡淡的拆他的台。“这位是扯叔，最擅长的就是胡扯。胡奶奶这名字没起错。”
胡扯皱眉，“去你的，臭小子。”转向纪然。“咱不跟他学，啊。”
王丽捏了捏他的肥耳，“哟，就你还想装大款呢，除夕夜你喝醉了拉着阿就扯天扯地的事早传遍整个岛了。忘啦？”
“领导领导，轻点轻点。我那哪叫扯天扯地呐，我们老爷们之间聊聊梦想聊聊前途怎么了？”
陈就挑挑眉，一脸惊讶。
“扯叔，您那叫聊啊，您那是恨不得让我去篡您家胡少爷的位，继承您家麻将馆呢吧。”
“嗨你小子，知道了就知道嘛，可别告诉麻将啊。”
陈就和胡扯这一来一往，把一屋子的人都逗得捧腹大笑。
纪然嘴角忍不住弯起来，在一旁捂着嘴小幅度的笑。
“小然，叫我丽姨就行。”王丽松开手，往身上嫌弃的抹了抹。
纪然转向最后一位不认识的叔叔。
余庆板着个脸，严肃地冲她点点头。“叫余叔就好。”
陈就完成了任务，满意的点点头。临了还不忘补充上一句:“很明显，这群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听说几个大老爷们以前还同穿一条裤子呢。”
李子坤一听，忍不住就是一脚踹来。陈就往边上挪躲过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得意的摇摇头。“李叔，我又没说错。我爸那相册里面还有照片呢。”说完朝她摆摆头，“想看吗，我可以带你去看。”
李子坤一听，愤恨的看向陈明义。“你咋啥都给他看？”
陈明义抱歉的笑笑，漫不经心补儿子一刀。“你跟麻将小时候在海边摔个狗啃泥的照片我还留着呢，阿就。”最后一声称呼拉长，慢慢的看了陈就一眼。
陈就立马就get到了他的意思，光速的立正，向李子坤敬了个礼。“对不起李叔，我不应该当着你们的面说。要笑也得背着您。”
说完怕挨打，火速就拉着纪然的手腕往外跑。“我带她看照片去，您老们慢慢哭啊。”
还没忘记把门一把带上。纪然被他扯的上气不接下气，压根没做好准备。
跟在他后面往楼下走，她以为他真的要带她看照片去。
陈就手插在牛仔裤裤兜，一脚一脚的踩在阶梯上，嘴里哼着小调。比较破碎，但纪然觉得有点耳熟，像陈奕迅的歌。
一路走到了大院门口，纪然才反应过来。她拽了拽陈就的衣摆，让他停了下来。
陈就有些意外，慢吞吞的转过身。眼前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头，抬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抿着嘴，在太阳底下白的发光。让他忍不住想起奶奶家以前的那只固执的大白猫。
明明就是很想吃他手中的小鱼，但就是不撒娇，也不过来求喂，只是蹲在那用眼睛瞪瞪的看着他，好像在说:“你自己走过来。”傲娇的要命。
他喉咙一痒，眼睛里带了点笑意。“停下来干什么？”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照片吗？”
“那我可不敢，李叔打起人来很痛的。”
“我是看你一个人呆在那不自在。一堆中年人上年纪了哭哭啼啼的，尴尬死了。”
纪然没想到他洞察到了自己的情绪，捏捏手。“谢谢。”
“多大点事。麻将还有乐姐，就是余叔的女儿，在小卖部等我们呢。请你喝橘子汽水？”
“好。”
陈就带她往小巷里面走。巷子挺窄的，墙两边有些爬山虎，弯弯绕绕的。鞋子踩在路上，说不出的轻快。
她走着走着停下来，抬头，因为光太刺眼，就用手遮住眼睛，透过手的缝隙看天空。
窄窄的巷子往上看是看不到边的天空。她在京州时也喜欢这样往上看，只不过京州的天总是灰茫茫，因为雾霾，因为厚厚的云层。就算是难得的好天气，她也觉得有一点压抑和不适，她感觉京州的天是有边界的。
可是橘子岛的蓝天不一样。这里没有很厚很厚的云，淡淡的几朵，跟作画时随意点缀在上面的一样。海边的蓝天有独特的味道，蓝天是被阳光稀释了的海水，润润的。
她忍不住闻闻，是海水咸咸的味道。
陈就没听见脚步声，好奇的回头看，就看见这一幕。纪然左眼闭上，用手遮着右眼，透过手缝去看他熟悉无比的天空。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微微的棱角，但脸上的婴儿肥又淡了锐度，是刚刚好的舒服。
他看见纪然的嘴角微微上扬，忍不住凑上前问:“岛上的蓝天跟京州的比，怎么样？”
纪然被他突然凑过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把手放下来，仔细斟酌了一下。
“岛上的蓝天是海，慢慢悠悠的。”她认真的看着陈就。“和京州的不一样。京州的蓝天很忙。像连轴转的蓝色出租车。”
陈就还没听过这样的回答，这想象力有点超出他的范围了。
“像海吗？”
“嗯，被太阳稀释过的海。”
他也学着纪然的样子抬头看，今天的天空跟昨天的没什么不一样，跟去年甚至是童年时也没什么不一样。他觉得可能往后十几年都会是一个样，不过他怎么也调不出这种蓝，也许真的跟纪然说的一样，被太阳稀释过吧。
“走吧，不然他们就等急了。”
“好。”
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
“咳咳，妹妹，正式介绍一下，我，胡了，小名麻将，是岛上唯一一间也只能是仅此一间的麻将馆的未来继承人。”
胡了留着小寸头，身材微胖，但五官端正。因为爱笑，眼角早早就有了鱼尾纹。
纪然接过陈就递给她的橘子汽水，被瓶子的温度冰了一下，赶紧放在柜台上，抽根塑料吸管放进去吸了一口。
橘子味在嘴里胡乱的融开，一下子就冲上大脑，气泡在心里炸开，舌头有点微麻。
她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默默地忘掉胡扯和陈就的对话。“为什么叫胡了啊？”
陈就找着机会了，捂住胡了想要解释的嘴。“丽姨生他那天还在打麻将，刚喊了‘胡了’，肚子就开始痛了。丽姨生完就干脆拍板起了这个名字。”他笑得肩都在抖。
胡了默默推开他的手，无语的瞪了他一眼。
“你好，我是余乐。跟这位少爷一样，我也是这家小卖部的继承人。只不过我有一个伟大的梦想，这家小卖部是留不住我的。”
余乐是个圆脸女孩，留着刚好过耳的短发，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元气少女。
她递出手，纪然微微的握了握，抱以礼貌的微笑。
她手因为刚刚握着橘子汽水瓶，手里还是湿的，冰冰凉凉很舒服。
“两位少爷小姐，麻烦拿两包薯片出来成不？在你俩后面呢。”
“陈少爷，谦虚什么啊，你还有那么大一个家族旅游企业继承呢。”余乐边说边抽出两包乐事。
陈就凑上去拨了拨。“靠，两包番茄，黄瓜味呢？”
余乐朝他翻了个白眼。“爱吃不吃，黄瓜味的卖完了。”
“你骗人，明明昨天我还看见余叔搬了一箱出来补货。”他用手撑着脸，嘴都垮下来了。
嘴上这么说，还是把其中一包乐事开了封，套了几片出来塞进嘴里，然后把薯片袋递给纪然，嘴里含糊:“我看就是你自己私吞了。”
纪然抽了几片出来又推回去。其实她也更喜欢吃黄瓜味的。
“旅游企业？”她好奇地看着陈就。
胡了塞着薯片，很乐意的为她解答。“不知道吧，明义叔专管我们岛上的旅游业。那几家民宿啊，酒店，特色饭店啥的都是他承包的。平时带游客环岛游玩的导游也是他手下的人。”
“别提了，年年亏钱。”
“不就等着少爷您接过来大施手脚嘛，咱橘子岛就靠你们陈氏父子俩了。”
胡了拍拍他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陈就一把挥开他的手。“去去去，别把薯片渣子抹我身上。”
余乐嫌弃的“啧”了一声，懒得理他们，转头好奇地问纪然。
“就你和纪叔两个人回来吗？回来多久啊？”
纪然也不想瞒着，她觉得纪鱼应该都老老实实告诉大人们了，那她不说他们也迟早会从父母口中知道，那还不如直接大大方方的告诉他们。
“就我们两个。我爸妈离婚了，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被判给我妈了。应该是不走了，我爸连工作都辞了。”
还在边上斗嘴的两人，听见这段话，停下来愣愣的看向她。
胡了挠挠头，“我还以为纪叔只是回来住一住。”
陈就看纪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猜她也不想多说。就转移了话题。“纪叔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做生物研究的。”
“挺忙的吧，也是，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回来。”余乐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
纪然没说话，点了点头。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陈就头大，瞪了余乐一眼。余乐无缘无故被瞪了一眼，仔细想想，才反应过来，抱歉的抿了抿嘴。
陈就叹了口气，只能又转个话题。“那你以后是跟我们一起上学吧？”
“应该是吧，我爸说过完这个假就去办手续。”
“行，过两天我们带你转转。”他给了眼神给旁边两个傻子。胡了和余乐立马反应过来，接话:“对对对，带你熟悉熟悉。”
纪然吸了一口汽水，吞下去后才开口。“行啊。”
她看得出来，出于尊重，他们不想多聊她和纪鱼突然回岛的原因。她也没有心情一下子给他们讲明白，毕竟她自己都搞不懂纪鱼的真实想法。
她想，慢慢来吧，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像她早上看到的海水一样，慢悠悠的淌着沙子，不急不忙。
又吸了一口汽水，她好像对橘子汽水上瘾了。
?
眼前一大桌子的菜，百无聊赖的夹起一只虾，慢悠悠的把壳剥掉，沾了沾所谓的橘子饭店精调调料，塞进嘴里。纪然眼睛一亮，虾肉很嫩很松软，仔细嚼嚼却又很有弹性。调料微辣，刺激舌尖，配上虾肉，本来微咸现在却刚刚好的美味。
她又夹了一块转到面前的鱼肉，松软即化，跟她在京州吃的鱼完全不一样。
所有的海鲜都很送饭，她三两下就扒完了一碗饭，也许是碗太小吧。
坐在旁边的陈就看她吃的津津有味，解释道:“好吃吧，海边刚捉上来就送到饭店里了，新鲜的很。在京州可吃不到的。”
纪然嘬了嘬筷子，继续和虾壳作战。
对面大人们围坐，兴致来了喝起了酒，回忆着往事。
“多少年没坐在一起喝酒了，年年就差你啊老纪。”
纪鱼愧疚的笑笑，举起酒一口闷示意自罚。
“没事没事，现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胡扯果然跟陈就说的那样，一喝酒就拉着身边人扯谈。
大家都好脾气的陪着他胡闹，王丽在一旁拿手机录视频做证据。
纪然有意思的看着，难得在她面前能有活生生的小品看。
撑着脸看，时不时笑几声，衣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皱着眉拿出来看名字，“SB纪路”。她烦躁的挂掉，把手机翻过来放桌上。没过几秒，又打了过来。
没办法，只能侧身跟陈就说了一声。“我出去接个电话，我爸问起来你跟他讲一声。”
陈就点点头，怕她不放心，还比了个OK。
纪然疾步走出去，找了个没人的阳台，点了接听，烦人的铃声才停下。
晚风柔柔的吹在她脸上，把她的烦躁吹走一点。
“有事吗？”她皱起眉，恨不得对面给出否认的回答然后立刻挂掉。
“我听妈妈说你们到岛上了？”
“嗯。” “怎么样？”
“还行，就那样。你到底想干嘛？”
“跟京州比呢？比不了吧，毕竟那只是一个偏的要死的小岛。”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绕弯子。”
“后悔吗？当初说好和我一起的。”
纪然深呼吸了好几下，忍住想骂脏话的冲动。压低着声音:“纪路，我说了很多次了，我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是，我当时是答应了和你一起留在京州。那你自己觉得，跟着妈妈和跟着爸爸，有什么区别吗？他们是会多抽出一点时间来陪你来放弃自己的工作吗？起码爸爸辞职了，不会像以前那么忙。”
纪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能听见呼吸声。
“起码在京州生活会好一点吧。”
“我不觉得。过去十六年都是一个样，我累了。纪路，别闹了。我们一人跟一个，这是最好的选择。你想留在京州你就留在京州。你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我过累了这样的生活。”
“每天回到家对着的就是一片黑，空荡荡没有人气的主卧，家长会永远缺席，几天见不着他们一面的日子我很讨厌，真的很讨厌。”
“你在家的时间还比不上你在飞机上的时间吧，纪路。对你这种天才来说，当然会觉得京州更好。”
她抬眼看外面的天。她眼前是一排排的椰树，现在还早，太阳刚下山，天是紫色的，像偷喝了葡萄酒。远处晚霞刚刚浸入海中，能看到几艘渔船慢慢停靠在码头。
“橘子岛没你想的那么不堪，起码这里的天从早到晚都是晴朗的。没有雾霾，但有阳光和海风，我很喜欢这里。”
“就这样吧，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也不说很多，说多了我们又要吵起来。挂了。”
纪路没回应，但她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挂了电话，只留了一身疲惫。她把手机塞进口袋，吹了吹风，理了理情绪，才转过身。
门边的陈就一看见她转过身，没躲，乖乖的站了出来，举起双手做投降的姿势。
“我真的只是出来上个厕所！真的，上完了回来路过！你不信就问胡了，我没骗人，真的！你出去后好几分钟我才出来的。”
纪然也没兴趣去怀疑他话的真假。“你听到了多少？”
“没多少，就从你后面说别闹了开始。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跟我弟之间就是这样子。你别跟我爸讲就行。”
陈就换了个发誓的手势。“绝对绝对，我连扯叔跟我说的都没告诉麻将。绝对封口如瓶！”
纪然没多说，越过他往包厢里走。陈就跟在她身后。
她相信陈就，没来由的。他身上就是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
胡了看他俩一前一后坐下，好奇地问:“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陈就简短的掩饰过去。“没，就刚好碰上了。”怕他起疑，还贴心的夹了一个肉丸子到他碗里。
胡了惊讶地瞟他一眼，难得今天不犯贱。
陈就摸摸鼻子，用余光去看纪然。看见纪然没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
他有点委屈。什么事啊这是，出去上个厕所，就撞见了人家姐弟之间吵架还被人捉到了。
思来想去得出一个明天一定要从余乐手里套来黄瓜味乐事的结论，叹了口气，看向对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胡扯，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算了算了，开心最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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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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