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太阳越发毒辣。
一个接着一个音从指尖蹦出，断断续续，怎么听都连不成曲，任欢手虚放在琴键上，没有按下，余光撇向旁边的男人。
李弦长相清俊，脸上的五官像被人精心雕琢出来一般，精致到有些冰冷，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矜贵又自持，他戴着一副窄窄的银丝眼镜，严厉的目光仿佛将她审视了个遍，不用说话，就让人有种被骂了八百遍的错觉。
任欢心虚地低下头。李弦是她的钢琴老师，水平超高，名气不小，听说还练的是“童子功”，跟钢琴打交道的时间比她年纪还大。他从不骂人，也从不与学生说笑，他只会用那冷淡的语气平静地指出你的错误，精益求精，严厉，有效，但吓人。任欢刚开始的几节课还因为李弦帅气的长相暗自窃喜过，可在一节又一节课的“摧残”下，她现在一卡壳就开始紧张，都不敢再继续弹下去。
下个学生大概已经等在外面，李弦看了眼时间，伸手拿走架上已经卷边起毛的琴谱。
“你还想学吗？”
任欢猛地抬起头，触及那冰冷的目光，又惭愧地低下。
“这首曲子你已经弹了一个月，你来我这是学琴的，不是练琴的。”李弦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最头疼的就是任欢这种类型的学生，心底可能都没多喜欢音乐，只是依着家里的意愿报班报课，回家不练，每周花着大几百上他这练，进度极慢，基本什么东西都没学到，全是磨出来的，钱大把大把地花，跟在他这做“慈善”一样。
李弦不愁生源，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学生身上，“陪练和教学价格差了一大截，你要是不想学我可以和你家长沟通，别在这浪费钱。”
“可是我根本没时间练啊！”任欢咬了咬嘴唇，可怜巴巴地说，“老师，我们学校上课上到周六，中午放学后我就开始各种补课，下午上物理，晚上上数学，周日早上还有节英语，我三个小时前还在练语法填空，平时上学作业又多得要死，每天一两点才能睡，我是真没时间练，老师，你救救我吧，我只有钢琴课才能踹口气，要是不能上了，我妈肯定还会给我报别的补习班。”
说到最后，任欢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李弦愣了愣，问：“你不是才上小学吗？”
“对啊，提前……提前学，我现在六年级，妈妈就要我……要我学初中的东西。”任欢彻底哭了，抽抽噎噎地喊了出来。
李弦眉头微蹙，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忧伤，转身拿过纸巾盒放到任欢手边。
任欢动作僵硬地接过，觉得有点丢脸。
李弦沉默着看着任欢，最后还是把琴谱递了过去，“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来我这里上课，但我可以和你妈妈沟通一下这个问题。”
任欢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但这点意外很快被失落代替，她双手抱住琴谱，自暴自弃，“没用的，妈妈她不会听的，老师你能不能别跟我妈说我，我自己去跟她说。”
“先下课。”李弦站起身去打开琴房的门，门口旁边专门给学生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人。
男孩起身叫了声弦哥，李弦点头，“进去吧，不要趴在琴盖上写。”
“我没趴过啦。”男生应好，脚步一顿。
李弦回头看任欢还在琴房里，“任欢？”
任欢抱着琴谱小跑出来，目光躲闪，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慌乱。
李弦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了。
李弦带着任欢往家长等候区走，这个机构规模不大，老师少，乐器又只能一对一的教，学生全都错开着来上课，远远看过去，李弦见那玻璃隔出来的小单间里，只有一个背影宽阔的男生正背对着他们，靠在墙上。
李弦正想问任欢她妈妈呢，她却已经先他一步跑了进去，刚哭完的小脸绽放出笑容。
男生一把抱住任欢，揉了揉她脑袋，单手抱起来就往外走，随着他的动作，李弦也隐约看到了他的脸。
几秒后，任欢在男生耳边说了些什么，他随即朝李弦投来目光。
那目光锐利如箭，像纪录片里看向摄像头的兽类，让李弦在不适之余，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他定神看过去，男生眉眼一如他刚才所感的，攻击性很强，有种外放的张狂感，他上半身穿着黑色卫衣，下半身一条极具设计感的牛仔长裤，单手抱着任欢，小女孩在这么一个“危险品”的手臂上坐着，光看着就有几分违和。
李弦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没有印象的记忆无型无实，到最后他也没想起来。
任欢坐在男生手臂上叫他，“老师，这是我舅舅，可以和他说。”
李弦正色道：“我是任欢的老师，关于她最近的课堂状态，我想我们需要讨论一下。”
男生目光在李弦脸上停留，眉头皱起，视线向下转移，滑到李弦一尘不染的衬衫和骨节分明的双手。
李弦握起拳，他下意识就认为男生是来挑事的。
可他明显是任欢的家属，看年纪，不是哥哥就是舅舅叔叔之类。
任欢小脸唰的一下白了，她推了推男生。
男生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李弦，你居然在机构当老师，还教的是小学生。”
听着男生意有所指的话，李弦冷笑一声，“我不记得认识你，如果你不想聊任欢的事，那下次我再跟她妈妈好了。已经下课了，你可以把她接走了。”李弦看向任欢，确认道：“他是你的家属吧？”
任欢点头，只是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干巴巴地介绍，“李老师，他是我舅舅。”
李弦不感兴趣，“好，我还有课，先走了。”
李弦利落地转身离开，离开前连看都看他一眼，任天逸拳头咔咔作响，双眼怒瞪着那离去的背影，一眨不眨，仿佛要从那背影里找到李弦堕落的秘密。
任欢被不同以往的舅舅吓到，一声不吭地就要跳下去。
任天逸稳了稳心神，牵着任欢离开。
一路低气压，任欢虽说是个小孩，但也有基本的常识，能看出来自己向来对自己很好的舅舅是和严厉的李老师认识，并且关系大概不怎么好。可她又好奇，还有她刚才看到的东西，她觉得那种事很严重，她想说，一直等到任天逸脸色和缓后，才找机会开口。
“舅舅，你和李老师是什么关系啊？”任欢扬起脸，脸上有些易见的忐忑。
任天逸却没低头瞧见，他一想到李弦就气得牙痒痒。四年前，任天逸考进梦寐以求的音乐学院，艺考前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专业的培训机构，但他父母早逝，任欢的妈妈，他姐姐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任天逸不能拿他姐的钱，自己也付不起那高昂的学费，只在即将统考和校考前分别突击上了几节课，最终却吊车尾进了专业的音乐学院，虽说是吊车尾，但这样的事迹在如今已自成体系的考学背景下，任天逸这一操作无疑是令人惊讶的。
于是，他很快便在学院内有了一定的名气，就是那个“没去机构，只靠自己考进来”的新生。飘飘然过一段时间后，任天逸从各路同学嘴里认识了一个人，李弦，一个连名字都是为音乐而念的人。
后来任天逸很欣赏李弦，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知道他高中起便当上制作人，听了他写的歌，他很想和李弦合作，还认为李弦肯定也知道自己，可就在他最想找到他的时候，李弦退学的消息在学校内引起小范围讨论。
没赶上，因为那么一时的犹豫，他连认识都来不及。
想找都找不到，怎么会在这里……
专业的艺术院校退学率会比综合类大学要高上一点，每学期都有人停学退学，那不稀奇，可那是李弦，是那个音乐世家出生的李弦，爸爸曾是钢琴家，妈妈是上世纪有名的歌星，不仅在音乐创作上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连在演奏上都早早拿下国内外大奖的李弦，就算不成为有名的制作人，也应该在某个舞台上发光发亮，总之就是不应该在这个小破机构，教小学生弹钢琴，太浪费人。
任天逸心底万分肯定李弦的才华，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心底对其的“责怪”也越来越深，这种不讲理的情绪冲昏了他的头脑，任天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不停攥紧的手，任欢痛呼一声，他才惊觉，连忙松开手。
任欢被捏得疼了，想到今天一件又一件的事，对于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朋友简直是为难人，就忍不住扁起嘴巴，最后干脆哭了起来。
任天逸清醒了，他不会哄人，最后买了冰淇淋才管用。
任欢拿着冰淇淋，心情好转许多，放松下来后，她看向自己这个平时很合得来的舅舅，扯了扯衣角。
任天逸低头看她，摸了摸她脑袋，严肃地说：“只能吃一个。”
任欢羞愤地说：“我没那么贪吃！”任欢哼声，再次用一个六年级小学生的水平试探，“我是想问李老师的事情，舅舅你刚才还没回答我，你跟李老师认识吗？关系好不好？”
可惜任天逸依旧没发现，他摸着下巴，脑海中浮现出李弦在校庆上弹琴的样子，嘴里喃喃道：“李老师……老师啊，他上课什么样？”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任欢快走两步拦住他向前的脚步。
任天逸把她抱起来，手动给她换了个方向，“都不认识谈什么关系好不好。”
任欢又自己转回来，大声地说：“舅舅！”
任天逸狐疑地看着她，只觉得小女孩可能是担心李弦教的差？他再讨厌李弦自甘堕落，也没可能贬低他的水平，劝慰着任欢叫她放宽心，“教学水平肯定没问题，别担心。”
任欢抱头崩溃，啊啊啊地叫了几声，她真是受不了舅舅了！
“到底是什么事？”平日还算乖巧的小孩突然这样，一向不算迟钝的任天逸终于暂时忘掉李弦，有了点长辈的担当，“是不是学琴的时候出事了？”
任欢慢慢点头。
“是教的不好？”任天逸皱眉。
任欢摇头。
任天逸眯了眯眼，“他对你不好？”
任欢语无伦次，“不是，都不是，就是……舅舅你先回答我，李老师是好人吗？”
“不是。”
“……舅舅！”
“是是是，是总行了吧，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自己去问了啊。”任天逸作势要往回走。
任欢赶忙拉住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闭着眼喊道：“李老师好像要死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就在下课的那时候，任欢不小心看见的纸，上面写着的东西相当于在宣判李老师的死刑，虽然她只上了几节课，却也对这位严厉帅气的老师有了感情，更不何况李老师今天还突然关心她，还说要帮她跟妈妈聊聊，小小的任欢无法分辨，那跟快要去世的人安排后事有什么区别。
按照舅舅的话，李老师还是个很好的人，任欢睁开眼，一整圈眼眶都红了，“李老师没剩多少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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