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怀,你放心,下一世因缘轮回,我会快一些找到你。”
“---驾!驾!!肃州急报,大雪已连下三日不见缓势,城中民居多数被压毁!既州急报!大雪不停,既州百姓苦寒之季居无定所!成州急报!成州城内因连日大雪致使当地百姓冻死冻伤!请陛下旨意圣裁!!”
景和三十六年冬,昭明王朝迎来了百年难遇的大雪,瑞雪兆丰年,百姓拍手叫好,终于等来了来年庄稼的甘霖,朝中大臣迎合圣心,皆上奏表,直言此次昭明王朝天降瑞雪,乃陛下之圣德使上苍有感,因而降瑞雪昭示来年我朝五谷丰登百姓家有余粮。
景和帝佟楮以仁德治下自居,听闻此言圣心大悦,着宫中摆宴席庆瑞雪,端亲王佟晏眉头紧锁跪奏:“陛下,此次大雪,来的突然,百年不遇且接连两日仍不见缓,臣弟担心--”
“端亲王莫不是要说此乃灾祸而非祥瑞之兆?我朝自陛下登基以来,已有数百年未有此等幸事,端亲王何必在这扰乱圣心,难道一定要使天下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才肯罢休吗!”
左丞相温世谦亦下跪奏请:“端亲王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请陛下予以降罪严惩!”
“众卿皆是昭明良臣,何故于此呢,都起来说话,端亲王亦是为社稷忧心,又何罪有之?都退下吧。”
景和帝挥了衣袖,身侧的司礼监掌印高喊--跪安,众臣皆数而出。
司礼掌印太监跪下抬起景和帝的腿轻按:“陛下以仁德治下,天下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但若时刻感念圣意还好,如若反之,恐别有用心之人恃宠生骄,欺辱陛下软弱,那奴婢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景和帝眉头微蹙,低头不语,挥退了掌印。空荡的大殿内,御案上摊开的奏折墨迹已干透,殿内角落的铜漏滴嗒一声惊起檐下栖息的鸽,夕阳从雕花镂空窗棂斜切而入,朱漆殿门被割成了明暗两半,而殿内深处,只剩下景和帝以及---掌心内指甲刺破的血痂。
三日后的瑞雪宴上,各地纷纷传来奏报,因大雪连日不停致使各州府受灾严重。彼时,景和帝正赐宴群臣,各地驿道官踏雪夜奔至昭明皇城时,左相温世谦派兵将驿道官拦于皇城之下不允进城面圣奏报灾情。
端亲王佟晏提剑下马,斩都卫司于城门前,此举哗然,驿道官随佟晏进宫,宴席上歌舞升平,群臣觥筹交错而不知城外灾情。
佟晏自殿内掀袍下跪:“皇兄,各州驿道官的灾情急报已尽数送来,请皇兄圣裁!”
话音刚落,只见大殿内冲进一人,满脸血污跌跌撞撞跪倒在佟楮脚下:“陛下,端亲王无诏硬闯皇城,都卫司左将官拦其路却被端亲王斩于城门之下,请陛下为臣等做主啊--”
大殿之上由方才的热闹喧嚣霎时间变得噤若寒蝉,针落可惊天地的气氛无人敢上前打破,须臾,景和帝缓缓踱步走下雕龙玉阶,站定在了佟晏面前:
“晏弟何故如此?一个都卫司左官,杀也便杀了,来人啊,把这个诬告端亲王还要朕为其做主的拉下去,装进麻袋摔死于皇城司门前。”
众臣惊愕纷纷跪于景和帝脚下,数九寒天里冷汗无一不爬上后背浸湿朝服,乌纱帽之下,是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子。
诬告之人被拉下行刑,景和帝恢复了往日的和煦面庞,亲自扶起了佟晏,佟晏抬头望向佟楮,在兄长的脸上他却望不见一丝怒意,他不敢再耽搁,上前一步请奏:
“陛下,至今日,各州灾情紧急,请皇兄下旨准许臣弟前往灾情严重之地赈灾放粮安置流民!”
既如此,景和帝沉吟片刻道:“你便去吧,只是端王妃有孕在身,前日听皇后说起恐临盆在即,怕是离不了你,况且皇兄只你一个同母兄弟,亦不想你亲赴苦寒边远之地,你便在离皇城最近的既州赈灾罢。”
端亲王佟晏当日即刻赶往既州赈灾,皇城门下,他回头望着高耸巍峨的城墙久久不语,此时漫天大雪仍簌簌落下。
“王爷,咱们走吧。”
马车无法行进,他便弃了舟车,勒马奔往既州,所经之处,已有大片流民逃灾投亲,路上冻死饿死灾民竟不计其数。
连夜赶到既州后,所到之处不忍入目,冻死的灾民来不及掩埋,短时间内便如石头般的僵硬,牛羊牲畜田间庄稼更是不能存活。大雪封地的季节,连墓坑也无法挖出,入土为安竟都成了空话。
若灾民尸体处理不当,等到来年开春,只怕疫病又起,大雪连下不止,雪融后洪灾亦是在所难免,现下既州都是如此情形,其它各州府只怕灾情更甚。
佟晏不忍再想,迅速做出赈灾事宜,令人空地架锅,无处取水就把雪放进锅内融了,在粥内加入驱寒药物防止疫病,又令既州守军清除大雪,支盖棚户,上方以圆实木承重,棚内四人之隔便加承重,以防大雪压塌,赈灾举措令灾民得到有效安置。
佟晏瞧着这漫天的大雪,长叹一口气,身边侍卫不忍看主子如此,拿了斗篷披在他身上,佟晏停留半晌不发一语,转身回了营帐内。
隆冬深夜,此时京城内的端亲王府内上下却无法顾及这漫天雪落,卯时初刻,天至熹微,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这将明未明的凛冬。
“生了!生了!王妃诞下了小世子!快飞马去禀报王爷啊!”
辰时初,佟晏在营帐案牍旁端坐着,心中不住的思索着自己昨夜的梦境。
夜里入睡得晚,梦中竟遇得一老者,说自己的夫人即日将诞下麟儿,叮嘱佟晏为这孩子取字“殊怀”。他晨醒后纳罕惊奇着,思索间走出营帐,忽觉连下数日的大雪竟是终于停下了。
此时营帐栅栏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响,抬眼望去只见自家的府兵摔马而跪,佟晏心里一紧,以为是府里出了事,他快步走到府兵身前,以剑鞘挑身扶起府兵:
“何事如此慌张?”
府兵双手抱拳答道:
“王爷!王妃于卯时熹微诞下了小世子,卑职来请王爷归府!”
佟晏听闻喜不自胜,跃马而上吩咐众人道:
“既州现下所有赈灾事宜随时让驿道官快马面呈本王!任何干系赈灾的事情均不得擅自更改!”随后拨转马头赶回王府。
此刻天已放晴,佟晏拨开帷帐快步走向床边,端王妃正在睡着,他开口便觉声音隐隐发颤,想握住自己夫人的手又怕身上寒气太盛扰醒了她,最后竟席地坐于床榻边缓缓温声:
“兰晞,我回来了,谢谢你,谢谢你辛苦平安的诞下我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定是福泽深厚的!”
“我于今晨出营帐时忽而发觉雪停了,而后便收到了咱们孩子出世的消息!”
“我昨夜睡下后,得一位白须老者入梦,他给咱们的孩子取了字,唤作殊怀,好不好听?”
巳时初,佟晏上奏皇帝端亲王府得世子,同时请罪因归家心切而未请诏回京。
“无妨,小晏,世子可取好了名字?”景和帝含笑道。
佟晏以防天子疑心节外生枝,隐去了自己枕上逢仙谒,机缘得嘉字的奇遇,只道:
“皇兄,字臣弟已取好,叫殊怀,只名还未定,如若殊怀有幸,还请皇兄赐名。”
景和帝沉思片刻:“取昭字可好?昊天孔昭,君子怀德,就唤作佟昭罢。”
“臣弟替世子佟昭叩谢皇兄赐名。”
景和三十八年春,景和帝佟楮膝下所出四位皇子皆因病先后夭折,皇后因受不了接踵而来的丧子之痛殁于青阳殿,皇后崩逝举国哀痛,接连丧子本就令景和帝哀思不已,皇后的离去最终令景和帝彻底心智大变。
初秋,朝臣纷纷上表景和帝,储君乃国之根本关乎社稷稳定,陛下四位皇子皆已薨逝,后宫内亦无皇子所出,不若择选宗室中有德者立为皇太子,若陛下日后再得皇子,可重新改立。
端亲王府世子佟昭因降生时雪灾忽停而被传颂赞扬为天降世子护佑百姓,被百官推选为储君。
“众卿是说,朕的孩子已然薨逝,让朕择立端亲王的世子为皇太子,是以继承我昭明王朝的万里江山是吗?端亲王呢?今日为何没来朝奏议事?”
身边的掌印太监回禀道:“奏报陛下,端亲王说近日身体抱恙,向朝中递了奏表说要静养,故今日议事不曾到。”
景和帝摔下众臣推举端亲王世子为皇太子的奏表:
“好啊,早不抱恙晚不抱恙,今日众臣推举端亲王世子为储君,他倒是身体不适了!好!好得很!”
他怒气未消,眸子阴冷的扫过殿下跪着的朝臣,单手轻点着御座,似戏弄般,沉吟片刻,又道:“等改日端亲王病大好了再议储君之事,退朝吧!”
“奏报陛下,左相温世谦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景和帝倚靠着龙塌御垫:“卿有何事奏?”
温世谦以头抢地跪奏道:“陛下,臣今日要参端亲王佟晏谋反之罪!”
“放肆!端亲王是朕亲弟,卿今日诬告于他,不怕朕杀了你吗!”
“陛下,时至今日,您难道还看不出吗,端亲王早已有了反心!早朝议储君,端亲王不到,议的是谁,是端亲王府的世子啊陛下!”
“先帝在世时,便时常言说端王佟晏有朕当年之姿,您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如若不是心里有鬼,议储朝会他怎会不来啊陛下!”
“景和三十六年的大雪,端亲王擅闯皇城杀了都卫司左将官,后陛下大恩不予追究,既州赈灾,百姓赞颂端王贤明圣德,什么是圣德!陛下才是圣!端亲王世子出生,连日的大雪忽然停下,百姓竟称颂天降世子护佑百姓!”
“可是!天降的是天子!护佑百姓的也是天子!陛下正值壮年,何来不愁另有皇子,可是如若立了世子为皇储,到时,陛下又让皇子如何自处!”
景和帝阴骛的看着左相,心却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他想起了那日空荡荡的大殿之上,掌心满是血痕坐在龙椅上的自己,想起了父皇的那句晏儿胜朕当年之姿。
“陛下难道真的要看我昭明王朝落入他人之手吗!”
---咔嚓一声,殿外惊雷起,要下秋雨了。
帝王的猜忌心已起,便不可能善终,景和帝佟楮听信了奸相温世谦的谗言,随着他的一纸圣意而下,端亲王谋反之罪已定,着即赐死端亲王全府上下。抄府的士兵浩浩汤汤赶赴端王府,目睹着天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佟晏坐在正堂望着自己的夫人,竟说不出一句话,沉默良久,苦笑出声:
“兰晞,是我对不住你们,殊怀还这样小,我们还没看到他长大后的样子,也看不到我们一起与子偕老的样子了,你嫁与我时,我曾对你说这一辈子定会好好护着你,现在想来,竟是我大言不惭了,我阻止不了皇兄杀我,是我连累了你们,这一生,终是我佟晏负了你们。”
“阿晏,你记得你迎娶我那一年,你对我说会好好的护着我,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记得,你说---此生嫁与君,死生两不弃。”
“殊怀现在何处?”
“在内堂,秀禾看着呢,阿晏,不要伤心,我跟殊怀都会陪着你。”
“王爷!王妃!秀禾有法子送出世子!”
端亲王妃扶起秀禾:“起来说话,秀禾,我知你的心意,但我跟王爷不能应允你,现在已是连累了你,我们已是过意不去。”
“王妃,我已把衡儿跟世子调换,我知你跟王爷不会同意如此,衡儿出生时便体弱,若不是王爷王妃大恩,用名贵药材吊着他的这一条命,恐怕他早已活不到今日了!”
“王妃,我会拼死带着世子逃出去,世子不能就这么死了,我来见你之前已给衡儿喂了药,现已经救治不得了,秀禾求王妃成全!”
“你---!”
听到此处,端亲王妃兰晞终是落了泪。
“如此,你便受本王一拜,今日将世子托付于你,若能度过此劫,殊怀便是你的儿子,为你养老送终!若命中此劫难逃,本王与王妃亦多谢你今日的大恩。”
端亲王府一夜之间全府覆灭,朝中大臣城中百姓无一不为端亲王唏嘘惋惜,昔日的兄友弟恭终成过往云烟彻底消弭。
群臣不敢再议皇储之事,景和帝丧子丧妻,又杀了亲弟全府,与臣民离心离德,日渐怠政纵情,终日沉迷酒色,致使圣躬违和,他猜忌之心更盛往日,宠信奸臣宦官理政使谏路闭塞,忠臣良将被尽数打压贬谪出皇城。
昭明王朝的黎民百姓由最初的丰衣足食路不拾遗衰退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帝王式微,朱门内的家犬甚至比路边的乞丐体型还要壮大。
端亲王妃兰晞侍女绣禾以亲子换同为襁褓内的佟昭生机,赶在抄府圣意抵达王府前拼死带出佟昭,却被奸相温世谦所察觉,命车卫将军岳沉舟率兵追杀。
绣禾身重数箭含恨而亡,临死将佟昭紧紧护在身下,将刻有生辰八字的玉牌塞入了襁褓之中。
岳沉舟下马抱起佟昭,缓声:
“我知世子殿下无辜,但为臣为将者,君之授命不得不从,今日殿下虽被我所俘,我不忍殿下被刀剑相向血污此身,前方万丈悬崖,我将殿下掷于崖下,若苍天有眼,亦不忍殿下遭此劫难,若苍天闭目,青山悬崖也亦有幸承君忠骨!”
话落,襁褓内佟昭含笑,岳沉舟不忍再看,手托佟昭,抛下悬崖,率兵返回皇城复命。
追兵退去,此时的半山悬崖中,一道金光骤起,归墟无相剑稳托着襁褓向归墟山飞去。
山门内,一大一小两个仙君并排而坐,一个八风不动坐姿如钟,另一个则懒懒散散手托脑袋望着天边:
“松棠,你说无相剑怎么出去了?”
“松棠?我有点饿,你那有吃的吗?”
“松棠,师父怎的还不出来?”
“收声,明徵,你很吵。”
不出半刻,碎碎念犹如扰人头痛的咒语般又开始在耳边来回荡起来。
“松棠,你快看!是不是无相剑回来了!咦?带回了个什么啊这是?”
---啪!
“啊!”明徵捂着脑袋:
“师父!能不能不要打弟子的头啊!”
松棠正身作揖行礼,来人着一身纯色流光浮云锦袍,广袖无风而动,翻飞间恍若白鹤振翅,衣摆掠过青玉台阶又荡开粼粼灵气,仿若踩在虚空水镜之上,开口清朗温润又似乎带着某种好不容易压抑住的笑意:
“松棠,带着明徵去用饭,饭毕去九华练习御剑之术。”
“是,师父。”
松棠拉着师弟明徵就要走,徒留明徵白费气力的挣扎与喊声:
“师父!师父!这是谁啊!!弟子能不能不去御剑!弟子想---呜呜呜呜呜!”
声音消散在归墟的山风中,而声音的主人被他的松棠师兄捂住嘴强行拖走。
归墟无相剑缓缓落下,停于朗华帝君身前,他俯下身小心翼翼的将托于无相剑身上的襁褓抱在怀中,睡了一路的佟昭此刻睁开双眼。
圆葡萄般的眼睛努力瞪大,望着眼前抱着自己的人,朗华帝君伸出手指逗弄佟昭,佟昭伸出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朗华低头抿嘴轻笑出声,顷刻间天边云彩流光四溢,晶簇般的霞光放肆生长。
好久不见了,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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