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和三年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撕裂了靖王朝的宫闱。登基仅三载、正值盛年的昭帝齐昭,连同其起居的长信殿,一同焚没于熊熊烈焰之中。
噩耗传来,朝野震动。新丧的阴霾尚未散去,一道冰冷的诏令已传遍禁宫:
昭帝贴身总管太监吴德全、近侍宫女数人,以及昭帝生前最为倚重的新政核心智囊、翰林院修撰兼户部度支司主事程砚,因“涉险重大”,皆被锁拿下狱,投入诏狱待审。
消息传入曦华宫时,四公主齐曦正对着兄长的灵位默默垂泪。
她无法相信,那个总是温和带笑、手把手教她骑马射箭的大哥,那个胸怀大志、欲开创清平盛世的皇帝,就这样化为了一捧焦土。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大哥尸骨未寒,他生前最信任、最器重的人,竟被打入那人间地狱般的诏狱!
“程修撰…还有吴公公…”齐曦攥紧了手中的素帕,指节发白。
她深知大哥推行新政(尤其是“方田均税法”清查豪强隐田、“市易法”调控官商)得罪了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尤以吏部尚书谷维庸为首的守旧派反对最为激烈。此次大火本就蹊跷万分,紧接着便是程砚等人入狱,这分明是有人想借机剪除大哥的羽翼,甚至…抹杀他未竟的理想!
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担忧涌上心头。她不能坐视不理!
齐曦霍然起身,不顾宫人劝阻,径直前往宣政殿求见刚刚登基、年号改元“承平”的二哥——新帝齐晟。
宣政殿内,气氛压抑。齐晟正被堆积如山的奏章和丧兄的悲痛压得喘不过气。
他俊朗的脸上写满疲惫,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茫然和对这至高之位的无所适从。看到一身素服、眼圈通红的妹妹闯进来,他挥退了左右,疲惫地靠在龙椅上,甚至一时忘了用“朕”的自称。
“二哥!”齐曦顾不上行礼,急声道,“程修撰和吴公公他们……”
“曦儿,”齐晟打断她,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案子太大,牵涉皇兄…他们暂时收押,是必经的程序。我…朕刚坐上这位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下意识地改了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龙椅扶手,仿佛在寻找一丝支撑。
“谷维庸那帮人,咬死了现场疑点…程砚的贴身玉佩竟在皇兄寝宫外围被发现,旁边还有不明身份的衣料碎片…吴德全作为总管,难辞其咎。证据摆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朕…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那也不能把人扔进诏狱啊!那里是什么地方二哥你难道不清楚?”齐曦急道
“程修撰是大哥的左膀右臂!吴公公伺候大哥几十年,忠心耿耿!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大哥推行的‘方田均税’,就是要断这些蠹虫的根!他们这是报复!”
齐晟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挣扎——对兄长遗志的维护、对朝局倾轧的厌恶、对自身处境的无奈——最终化为更深的疲惫。他提笔飞快写下一道手谕,加盖了私印,递给齐曦:
“…朕知道了。你去看看吧。带着这个,只许探视,不得干涉审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兄长对妹妹的关切,“小心些。谷维庸的手,伸得很长。诏狱…不是善地。”
齐曦接过那带着墨香和帝王体温的手谕,看着二哥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与那初登帝位、尚未习惯的威仪下透出的脆弱,心头一酸。她知道二哥的难处,但程砚等人的安危刻不容缓。
“谢陛下!”她郑重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手持御令,齐曦畅通无阻地进入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一踏入那幽深、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隐约血腥气的通道,阴冷的气息便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引路的狱卒面无表情,油灯昏黄的光线在斑驳的石壁上跳跃,映照出墙上那些深褐色的、难以名状的污迹,如同干涸的血泪。
她被引至诏狱最深处。沉重的铁门还未完全打开,一股混合着皮肉焦糊、浓重血腥和绝望气息的恶臭便扑面而来!齐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不适向内看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昏暗的囚室里,程砚被沉重的铁链呈“大”字形悬吊在冰冷的石壁上。他身上那件象征文官清贵的青色官袍早已被撕扯成褴褛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鞭痕,新旧叠加,皮肉翻卷,血水混着污水不断滴落。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脸,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然而,最刺目、最让齐曦瞬间目眦欲裂的,是他无力垂下的右手手腕!
那手腕处皮肉焦黑溃烂,深可见骨!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残忍高温烙印上去的痕迹,如同丑陋的毒疮,烙在了原本属于执笔书写锦绣文章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味,正是来源于此!这绝非正常审讯的刑具留下的痕迹!
就在齐曦被这惨状震惊得几乎无法呼吸时,一个穿着深紫色绸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程砚面前,手里竟然还拿着一个刚刚从旁边炭炉里夹出来的、烧得通红发亮、滋滋作响的烙铁!
“骨头还挺硬?”
谷三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和刻骨的轻蔑
“寒门贱种,爬到这个位置就以为能翻天?断了谷家老爷们的财路,这就是下场!今天给你这贱骨头再烙个记号,让你永生永世记住,什么叫尊卑有别!”
说着,他竟再次举起那通红的烙铁,狞笑着,就要朝着程砚另一处完好的皮肉狠狠摁下去!
“住手——!!!”
一声蕴含着滔天怒火与极度震惊的厉叱,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囚室里炸响!齐曦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推开铁门,冲了进去!
谷三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烙铁“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他惊愕地回头,看到一身素服、满面寒霜、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罗刹的四公主,顿时魂飞魄散,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抖如筛糠“公…公主殿下!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
齐曦看都没看他一眼,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程砚手腕上那触目惊心的烙印上,又扫过地上那依旧通红的烙铁,最后落在谷三那张写满惊恐与罪恶的脸上。震惊、愤怒、痛心、恶心……种种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爆发!
“好!好一个‘尊卑有别’!好一个谷家!”齐曦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带着彻骨的寒意
“本宫奉陛下手谕前来探视,竟撞见尔等动用私刑,残害朝廷命官!程修撰乃先帝钦点状元,先皇新政股肱!纵有嫌疑,国法森严,岂容尔等如此酷刑加身,毁其肢体?!”
她猛地抬手指向谷三,那凌厉的气势几乎要将他洞穿
“谷维庸就是这样执掌吏部,监察诏狱的吗?!这究竟是朝廷的诏狱,还是你谷家的私刑堂?!说!”
谷三吓得几乎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红肿一片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是…是小的该死!是小的看这犯…程大人嘴硬,不肯招供,一时…一时猪油蒙了心,想…想撬开他的嘴…绝非谷尚书之意!绝非尚书大人之意啊!小的知错了!公主饶命啊!”
“嘴硬?招供?”齐曦怒极反笑,那笑声在阴森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瘆人
“本宫看是你谷家想屈打成招,杀人灭口吧!程大人所行新政,断了尔等多少不义之财?尔等便如此构陷报复,其心可诛!”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闻声赶来的几个狱卒,那目光让狱卒们不寒而栗,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来人!给本宫看好这里!看好他!看好程大人!若程大人再少一根头发,本宫唯你们是问!至于你,谷三,”她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寒冰坠地
“洗干净脖子等着!”
说完,齐曦最后看了一眼奄奄一息、手腕处焦黑溃烂的程砚,眼中满是痛惜和决然,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刺骨的杀气,快步离开了这弥漫着罪恶与血腥的人间地狱。她必须立刻去见二哥!这诏狱,这朝堂,这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必须付出代价!
在她转身的刹那,意识模糊的程砚似乎被那声怒斥和烙铁的声响惊醒了一瞬。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透过肿胀的眼缝,只看到一个素白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牢门的光影里。刻骨的痛楚和巨大的冤屈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染满血污的右手手指,颤抖着、极其微弱地在身后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划下几个不成形的、却凝聚着无尽恨意的血痕:“嫁…祸…谷…晏…”指尖的剧痛早已麻木,唯有这无声的控诉支撑着他。随即,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齐曦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滔天怒火,直奔宣政殿。然而,却被告知陛下因连日操劳与悲痛,圣体欠安,已移驾寝宫歇息,并召了章太医诊治。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齐曦只能强压下去,决定明日朝会,定要当众撕开这层黑幕!
与此同时,皇帝的寝宫内,气氛却并非简单的“圣体欠安”。
齐晟并未躺在龙床上,而是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他面前站着两人。
一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如松,正是明面上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叶临之(叶客)。另一人则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穿着太医的官服,正是侍奉两代帝王的心腹御医——章太医。
“陛下,”叶临之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但微微紧抿的唇角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四公主殿下探视诏狱,撞见谷维庸心腹谷三正欲对程修撰动用烙铁私刑。程大人…左手腕已被烙伤,深可见骨。”
齐晟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瞬间泛白,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黑色风暴。
“谷维庸…好!好得很!”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森然的杀意。
叶临之继续道
“臣已按陛下密旨,在清理火场时有所发现。”
他双手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样东西:一块边缘有裂痕、沾着烟灰的羊脂玉佩刻有“砚”字,一小块靛蓝色、织着精美缠枝莲暗纹的苏锦碎片,还有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油纸包。
“玉佩在长信殿入口回廊处发现,衣料碎片附着其上。另有一撮特殊灰烬,于殿内西北角废墟深处寻得,气味独特。”叶临之补充道,目光看向章太医。
章太医会意,上前一步,极其小心地打开油纸包,用手指捻起一点点灰烬,凑到鼻尖仔细嗅闻,又用指尖细细捻磨感受。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反复辨识了数次。
“陛下”章太医终于开口
声音带着一丝惊疑不定
“此灰烬气味…老臣反复确认,其中确有远志、柏子仁、沉香的清苦之气,更有一缕极其稀罕的‘龙脑’异香…这配伍,这气息…老臣绝不会认错!”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难以置信
“这…这分明是静安宫为三皇子殿下特制的‘定魄散’焚烧后留下的药渣气息!此香用料极为珍稀考究,尤其那龙脑香,乃南海贡品,除宫中几位贵主儿和静安宫,别处绝无可能用此配伍焚烧!且这灰烬中残留的药力…非长久焚烧积累不能至此,应是日常熏燃所遗。”
“静安宫?定魄散?三皇子?”
齐晟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他猛地看向叶临之,两人眼神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瞬间炸开的惊涛骇浪和彻骨的寒意。
那个常年卧病、存在感稀薄、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三弟齐靖?还有他背后,那盘踞多年的将门世家——晏家!
寝宫内一片死寂。龙涎香的气息似乎也凝固了。窗外的秋风带着呜咽声,卷起落叶拍打着窗棂。
许久,齐晟才缓缓站起身,走到叶临之面前。他拿起那块程砚的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裂痕,又捻起那靛蓝色的衣料碎片,最后目光落在那撮致命的香灰上。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开始缠绕、收紧,指向那个看似最无害的角落。
“临之。”
齐晟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再是朝堂上的帝王,更像是在呼唤一个可以托付性命与秘密的…唯一之人。这声呼唤里,带着卸下伪装的疲惫,刻骨的恨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依赖。
叶临之(叶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这个久违的、独属于幼时私下的称呼,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他冷硬外壳下的柔软。他几乎要脱口应声,甚至想上前一步扶住眼前这看似坚强却摇摇欲坠的身影。
但目光扫过垂手侍立一旁的章太医,想到这深宫之中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想到自己那绝不能暴露的暗卫身份可能带来的致命风险,他硬生生将所有的冲动压回心底。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声音维持着臣子的恭谨与冷静:“陛下,臣在。” 只是那负在身后紧握成拳、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
齐晟看着他这副隐忍克制到近乎自虐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心疼和更深沉的无奈。他懂叶客的顾虑,懂他这份忠诚是以何种近乎残酷的自我约束来守护。
他没有再强求,只是将手中的玉佩和衣料碎片放回托盘,然后拿起那个小小的油纸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那里面承载的阴谋与背叛。
“静安宫…齐靖…晏家…”
齐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每一个名字都浸透了寒意
“还有这衣料…靛蓝缠枝莲…给朕查!动用你所有能用的力量,明里,”他看了一眼叶临之身上的飞鱼服
“你是朕的锦衣卫佥事,给朕光明正大地查!暗里…”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叶临之能听清
“…你是朕的影子,是朕最后的刀!给朕一寸寸地挖!朕要这幕后执棋之人,无所遁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临之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真切的关切:“程砚的手,给朕保住!他的命,他的账,朕都要!章太医,你亲自去,用最好的药。” 章太医连忙躬身应喏。
“是!臣,领旨!”叶临之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抬起头,目光再次与齐晟交汇。无需更多言语,所有的信任、托付、誓死追随的意志,以及那份深埋心底、此刻因共同的仇恨与守护而更加炽热的情感,都在这一眼中燃烧得淋漓尽致。他看到了齐晟眼中的痛、恨、孤注一掷的决心,以及那独独对他流露的一丝脆弱与全然的信赖。
齐晟转过身,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幕。寒风呼啸,卷起漫天枯叶,如同无数冤魂在凄厉地哀嚎。他玄黑的龙袍在昏暗的宫灯下,仿佛也融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盘棋,”他低语,声音轻缓,却如同淬了毒的誓言,在寂静的寝宫中回荡,冰冷刺骨,直透人心
“才刚刚开始落子。朕要执棋之人,用全副身家性命,来填这盘血局。”
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摊开,又猛地攥紧!那撮静安宫的香灰,在他掌心被碾得粉碎。
叶临之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如同一柄沉默入鞘却锋芒内蕴的绝世凶刃。他不再仅仅是影子,更是帝王意志的延伸,是撕裂这沉沉夜幕的唯一曙光。御案上的烛火,在穿窗而入的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将两人紧密相依、共同对抗这无边黑暗的身影,长长地、坚定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承平元年的秋夜,杀机已如实质般弥漫,一场席卷朝堂的血雨腥风,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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