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内监站在寝宫外小心翼翼地唤着狄松山。
“如今刚过五更，陛下可是要更衣了吗？”
内帐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又有些苍白的手招了招，内监知意，立刻点头答道：“是，奴才这就去叫人准备着。”
龙帐中传出一声“嗯”算是回应，内监知趣地退了出来，心中清楚断不可在陛下晨起的来打扰。
这位大萧的开国之君，凡事都好亲力亲为，刚入住长安的时候宫人不清楚他的脾性，从下床到更衣伺候得面面俱到。
而有次轮值的宫人如常走进寝宫的时候，竟看到陛下已经早早起来洗漱完毕、换下寝衣，吓得以为是自己误了时间连忙跪下来认罪。
陛下也未曾重罚，只是让这名宫人跑了个腿传了个令，自此宫中皆知，陛下穿朝服之前的工序，都不需宫人再来叨扰。
宫人自然都乐得自在，多睡半个时辰、少了个大任务，工钱还是不变照领。
可近日陛下却是每日醒得越来越早，内监来传唤的时辰也是越来越没个定数，众人都叫苦不迭。
披着星星带着月亮，两个宫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就往承阳殿走了过去。
“孙公公，你说，陛下最近这是怎么了？”看着年纪还小的宫女似是困得挺不过去，为了给自己转移些精神，先开了口。
“呔！我有几个脑袋能跟你议论陛下？”孙公公压低了声音，“但要我说啊，陛下最近是累着了。”
“累、累着？咱这宫里一个娘娘都没有，陛下上哪累着去？”
“你这糊涂丫头，想到哪去了！沈珩、沈二公子，你知道吧？”
对面的人闻言一哆嗦，“公公你可别跟我提那混世魔王，一想起他的脸我都怵得慌！”
“嗐，这沈二公子最近啊，要过成人礼了，陛下对他跟对亲儿子似的，不得什么事情都仔细挑拣着？你呀，别太偷懒，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咱现在这陛下，待人可亲厚着呢，你年纪小不知道，要换了之前那位——你就等着好吧！”
小宫女立刻噤了声，似是意识到帝王威严，如今说过了话她也精神了些，二人更加地快步往承阳殿赶去。
而此时的承阳殿内，这位帝王也并不轻松。
近几个日夜来，狄松山每过一更便多一重梦魇，鬼压床一般地想喊出声又动弹不得，挣扎许久才好不容易掀开了眼皮。
看着窗外不亮的天光，他始终不好意思开口叫人，又实在疲惫不堪，每次醒后不到一刻便又昏睡过去。
到了五更时，那一床龙榻之上已是汗涔涔的。他想要换个方向再入睡试试，细细簌簌的声音却已经唤醒了内监。他也少了大半困意，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了。
狄松山披着里衣，站在衣冠镜前看着身旁的宫人为他穿戴上朝服。
这朝服看着复杂，实际上也着实是个技术活，孙公公入宫三十年，已是为数不多能把朝服穿得明明白白的人。
他一层又一层地为君王叠加着常服、衮冕、外披，大概是年纪也大了，从小宫女手上拿起冕旒呈上去的时候，他都有些手抖。而君王则是稳稳地接过去，戴在了头上。
孙公公伺候过三朝君主，两代天下，过眼的王侯将相、天皇贵胄也数不胜数。而连他也不得不惊叹，当今的这位天子实在是把这沉重的朝服穿出了别样风采。
陛下本是北方七部之人，却不同于以往见过的高大魁梧的“蛮族”人士，体量高挑却纤瘦，面容更是清俊甚至有些阴柔之美。
且陛下虽是文弱了些，却在穿戴整齐之后依旧挺拔非常，相比之下，前朝同昭皇帝每天早上更衣时，东倒西歪、举止无度，好像刚从勾栏院里被捞出来的，实在是云泥之别。
狄松山也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何处见秋霜的凉意。他才二十五岁，鬓边却有两缕白发跟随他十年之久，虽然余下皆是青丝，却也总觉得要受其侵染。
“沈公子的成年宴，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狄松山理着腰饰，淡声问旁边的内监。
沈家原是有两位公子的。
一位沈大公子沈珏，字平江，早就过了双十，继承了沈家在长安几乎全部的生意与人脉。
沈侯爷不在京城，多年以来沈大公子都是独当一面，京城人都看在眼里，认他是一名端方沉稳的下任家主，这沈侯爷的爵位想必也是要传给大公子。
而另一位是沈二公子沈珩，字齐清，早年一直跟着父亲在边疆，顽劣之名一路流传到京城，十二岁陛下将他召回了京，放在身边教养，甚至亲赐了单独的府邸，乃前朝王府，豪奢至极。
二公子感恩知意，慢慢地也收敛了些，却仍是比起沈大公子差了一截。而此时陛下说的，必定是这沈二公子了。
“回陛下，宫中派过去的人一直在紧着筹备，现在只剩下邀请宾客这最后一项了。他们拿不定主意，今日本也打算来请示下陛下的。”
狄松山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交代道，“齐清喜欢热闹，世家子弟中年龄相仿者都可邀请。至于稷下楼那边的同窗——就让他自己拿主意吧。”
再理了理衣袖与腰饰，狄松山就基本穿戴好，辰时宫钟也正好响起了，他便往乾明宫走去。
大萧建朝之后，继承了大安原本的皇宫，朝廷体制也承袭了大部分基础，连官员也保留大半。
有人说，当年皇帝在大安做质子的时候，便已经在未雨绸缪，朝中官员大多都是他的旧识。
也正因为如此，大萧初建时许多人说他狼子野心，当年的清平王对他如兄如父，却被他搞得国破家亡。
可九年下来，事实摆在眼前：皇帝励精图治，不仅极大程度改善了民生，更是致力于促进北方民族与中原的交流融合，一碗水端平，不刻意抬高北方或可以讨好中原人。朝廷之上，他更是赏罚分明，不因官员效忠过大安就滥杀无辜，任人唯贤，不论过去。
久而久之，不管是旧臣还是百姓，都心里明白了——这位皇帝不是昙花一现的草原霸主，而是真正能坐稳江山的人。
乾明宫中，官员已等候在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官员四下对望，心想近些天来陛下的声音，实在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时值初秋，今年无暴雨旱灾，也没有瘟疫饥荒，想来是个丰收之年，而北方那边更是安定和谐，商业通达，怕是只有那沈二公子办宴席的事，让陛下头疼心烦了。
“陛下”一位神情庄肃的官员站出来，持笏行礼“臣有事奏。”
“蒋爱卿？可是稷下楼的事？”
“正是，稷下楼的重阳大庆在即，臣想请示陛下，今年可也要御驾亲临？”
这稷下楼，是当年大萧建立初期，他既要推行改革又要笼络世家，便以多个世家的名义设立的研学场所，效仿古时的稷下学宫，招揽有识之士，不限出身年纪。
如今论道最盛行之期已过，稷下楼也割出大半成为年少学子求学之地，同样规制的求学场所也在全国兴建。
为了选拔较为优秀的学子，楼中每段时间都会推出新的策论主题，取甲乙丙每等五名做不同积分，每年重阳大典之日进行总评、嘉奖。
去年重阳大典，不知是为了探查学情，还是给当时参加了评选的沈珩撑面子，皇帝亲临稷下楼为一众学子亲自颁奖。沈珩也不负期望地摘了个甲等第一，皇帝更是喜笑颜开，当即决定今年学子都加以重赏。
十五名学子都得了金银或是宝物，沈珩更是在此基础上得了块精致无比的玉佩，据说是大安朝留下来的稀世罕见玉料打造出来的。
然而从前再金贵，如今也只是挂在沈珩腰间跟着他叮理当啷地到处乱晃。
狄松山沉吟了半晌，一时没想通这蒋文慈是想要他再到场撑撑面子，还是只想再给今年的优胜者从皇帝手里讨点好处。
不过稷下楼本也是他一手办起来的，没做太多想他便答道：“今年朕也会去的，蒋爱卿届时把章程给朕呈送上来吧。”
“是。”蒋文慈再鞠一躬便退下了。
后面官员一一呈奏，狄松山一一回应，不出半个时辰便也再无事可奏。于是内监宣布退朝，狄松山也回了承阳殿。
还未走到门口，宫人便加快步来禀报道：“陛下...耶律大人正在侧殿求见。”
狄松山感觉脑子里的筋使劲地弹了一下，但仍是压制住火气，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这会来做什么？”
宫人不敢答，只又补充道：“大人说，要是陛下不能见他一面，他就要...呃...”
狄松山冷哼一声，说道：“就要回辽东、就要去养马、就要去放羊，是吧？”
宫人为难地笑了两声，算是默认。狄松山叹了口气，走去了侧殿。
还未进殿门，就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时不时还有几下拍桌声。
“你说！你爹娘几时成亲、几岁生了你？”
“这...这...奴才一出生爹娘就没了，实在不知啊...”
“呃...那、那你，家里还有没有没成亲的姐妹？”
对面的宫人闻言更是吓得扑倒在地上，答道：“大人，这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奴才这家世，万万不敢肖想这种事啊！”
狄松山早知耶律宗光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但还是在即将面对这个场面的时候感到头晕目眩，他深吸一口气，摆上一副笑脸，走进了侧殿。
“舅舅，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陛下如今政事繁忙，老头子我是不配的陛下见了？”
“哪里的话，但您再怎么着急，我也得上早朝不是。舅舅，这最近长安里防卫怎么样了？我可是身家性命都在你手里啊，您可得把这兵马练好了。”
耶律宗光听后仿佛火气消了一些，但还是故作姿态地说道：“陛下放心，我练了一辈子武，也养了一辈子马，更是把陛下的安危当头等大事！”
屋内的气氛和缓了些，狄松山见状便试图再次转移话题，将这尊大佛彻底请出去：“那...舅舅，我还有折子要批，改日、改日一定再好好聊聊养马的事！”说着便会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送客。
“且慢！陛下以为，一拖再拖，就能躲得过去吗？”耶律宗光咬牙切齿，他的好外甥、大萧的好皇帝，哪哪都好，只是二十五岁了尚未婚娶，还紧赶着给那沈敬德养儿子，算是什么道理？
“唉，”狄松山抚了抚自己的袖口“朕不是不想，只是大萧根基未稳，朕一心扑在政事上，分身乏术啊。”
“就算再忙，纳个后宫又能耽误多少事呢？你爹娘像你这么大时，你都会骑马了。”说道此，耶律宗光也叹了口气。“你爹娘..如今陛下也...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也是着急啊。”
狄松山不言，沉默半晌，耶律宗光抬头看了看狄松山鬓边那两缕白发，又打量着他的身形，最后只得说道：“陛下，还是要保重自己身体啊……”
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一阵叮叮当当的佩环鸣响配着轻快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陛下万安！哟，耶律大人，大人也安啊。”
狄松山扶额，一旁的耶律宗光吹胡子瞪眼睛，宫人们纷纷垂下头。
来者身着玉色青袍，脚蹬白底雪浪靴，不顾时机、不顾礼节地大步跨了进来。除了那被允了随时入宫之权的沈二公子，又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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