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沈珩称自己要处理公事,屏退了下人,走入密室。
飞光正于其中等候,借着他手上所持的油灯,才看清他清瘦的黑衣之下,面容尚且十分稚嫩。
“主子,万里云今日要出城了。”
沈珩勾唇一笑,说道:“这就把他赶走了?陛下的动作真快。人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主子放心。”
“嗯。陛下那边呢?”
“也有消息,最近陛下派人去找一个女子。”
沈珩皱眉,问道:“一个女子?”
“是,已经找了月余。”
“找了月余还没有消息吗?”
“完全没有。”
“陛下为何找她?”
“陛下最近心神不宁,身体每况愈下,说是得找了这女子才能好起来。”
沈珩舔了舔自己的上牙膛,咬牙问道:“这女人是谁?”
“呼兰延日的妹妹,当年那个解决了京城疫病的神医,呼兰月。”
沈珩深呼口气,眯起眼说道:“一段话掰成这么碎?你给我写话本子呢?”
少年忙跪下,答道:“是我愚钝。”
“那你现在有此人的消息吗?”
“属下无能,呼兰月一直在四方游历,行踪不定,连呼兰大人也未知。并且陛下这次寻人,是特地绕开呼兰大人那边了。”
“陛下当年就让她留在宫里做太医,她说自己更想到四方接济贫苦病痛之人,陛下思虑一下就放她走了。”沈珩叹口气,想起狄松山近日憔悴的样子,“不救高堂君王,去救江湖白衣……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着想。”
“是啊,当时若是呼兰姑娘留在宫里照顾陛下,不去如今或许已是太医之首。”
沈珩奇怪地看了眼飞光,说道:“谁说她了?”
飞光立马说道:“对不起主子,我失言了。”
沈珩不置可否,吩咐道:“你这段时间,帮着陛下的人找找那神医吧。”
“是。”
“不可被发现,否则你知道怎么办。”
飞光缩了缩拳头,继续应道:“是。”
“大概半月后,我就离开长安去豫州。”
“主子需要我跟着吗?”
“不必,陛下这边无事你就留在长安,有事立马禀报,我的行程会一式两份,一份送入承阳殿,一份送到府里。”
“是,我明白。”
“嗯,你去吧。”
飞光悄声离开,他身形之隐秘鬼魅,让人丝毫看不出来刚才此处还有个人。
沈珩挽起衣袖,将龛台上两个牌位上的灰蹭了蹭。
“娘、爹,在这不见天光的地方,委屈你们了。”
再回到书房时,窗外已天光大亮。沈珩支起窗子,满园丹桂飘香,一如昨夜檀木味的寝香也是如此扑进他的鼻息。
他面不改色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此时承阳殿书房中,狄松山早已批了一个多时辰的折子。
赵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道:“陛下,司药局来问,今日可还需要准备着安神汤?”
“不必了,实在没用。”
赵廉应命,正欲退出寝殿,转头却看到一个丹红朝服的身影,又弯腰问礼。
“蒋大人。”
蒋文慈动了动眼皮,点头回应。
狄松山听声抬起头,温言道:“蒋卿来了,不必多礼,坐吧。”
蒋文慈见礼,摸了摸袖口,从中抽出一卷册子,双手递出道:“这是今年稷下楼重阳大典章程,请陛下过目。”赵廉将册子接过,放在了书案上。
“快坐吧,一卷册子叫家仆来送也无不可,还劳动蒋卿休沐日来跑一趟。”狄松山伸手把册子拿起来颠了颠,“是还有其他事吗?”
蒋文慈理了理衣袍坐于侧,回道:“陛下长年少休,臣等更是不原辜负陛下,并不辛苦。今日前来除了章程之事,还有沈少卿的事要问过陛下。”
“蒋卿请说。”
“前几日沈公子已接任少卿一职,按理说如今的稷下楼内外务大小事宜都要交由沈少卿了。不过作为世家之人,楼中本就有沈少卿家里来的监院,按规制,监院只能监察与审计财务,不得插足教学事。可沈少卿一来,怕是公平难以保证。”
狄松山以世家名义创办稷下楼时,并不仅仅是挂了他们的名号,更是令各世家投钱投人供楼中运营。
为保证自家的钱都被充分利用,世家也派出信得过的门人在楼中担任“监院”一职,不干涉教学事务、人事任命,只监督钱财与管理。相应的,各个世家中的子弟可以不设考核,直接进入楼中学习。
沈珩作为少卿,在稷下楼的管理权仅次于蒋文慈。尽管沈珩与沈家联系十分不紧密,也免不得让其他世家有所顾虑。
“蒋卿既如此说,想必已是深思熟虑过了,对此有何看法?”
“前任少卿窦大人还禄归乡之前,便曾与臣提过,地方各书院如今都在积极选拔人才,然而终归是民间承办,送到中央的人常有鱼目混珠之嫌。臣想,沈少卿既然如今继任了这一职务,又不便在楼中教学事务上多插手,不如去各地书院中收拢管理权到稷下楼?”
蒋文慈不是喜欢揽权的人,否则担任稷下楼长卿多年,早就门生成群、桃李满天下了。狄松山也是看重这点,在这层实权之上,又辞了他“太傅”的虚职。而这次委任沈珩去做的任务,也确实是狄松山一直考虑的事情。
狄松山磨蹭几下袖口,回想起来昨日沈珩的样子,垂眸问道:“可有和齐清商量过这件事?”
“昨日在沈少卿府上,臣与其商议过,少卿也觉得此举可行。”
原来如此么……
狄松山松了一口气,原来沈珩昨日种种,只是因为要离开京城去往各地奔波。他不知是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怅然。
“也好,具体事宜等明日早朝之后,你们二人留下,来承阳殿一趟。”
“臣遵旨。”
狄松山本想再嘱咐几句,却看见一名侍卫匆匆走进来:“陛下,有事。”
蒋文慈见状,告退出去。
“说吧。”
“城南门有个出城去豫州的马车,被一女子拦下,女子手持菜刀砍了马车夫,巡防营前去将那女子捉拿起来。捉拿之时,那女子仍在胡言乱语,称马车里是她的孩子,并且是陛下的骨肉。”
狄松山皱眉,问道:“马车里是什么人?”
“马车里原本是稷下楼一个学官,从豫州书院来的,叫万里云。他说是昨日接了急令要回到豫州,今日便出发了。现在这人和那名女子已经被分别关押起来。”
狄松山荒谬一笑,“朕哪来这么大的好儿子?那女子寻衅闹事,怕是随便拦路惊了这学官。巡防营应该处理多了,还有什么疑问?”
“米将军说,周围看热闹的人多,怕影响甚是不好,再者,那女子在城门口喧闹时掏出一个物件,此物他不敢贸然处理,便过来请示陛下。”
“是什么东西?”
“米将军已带了那东西来,此刻正等在殿外求见。”
“让他进来。”
米丰年卸了甲胄,托着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走了进来。
“陛下。”
“起来吧。赵廉,把那东西拿过来给朕看看。”
赵公公将那红布接过,掀开来呈在狄松山面前。
里面包着的是一枚被摩得发亮的动物骨骼,旁边坠着绿松石与绣工精巧的符袋,符带上是五畜与哈木尔纹。
狄松山心脏怦怦跳,他已经远离了家乡太多太多年,却在看到这东西时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然而对着殿中的人,他只能暂且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心情。
兴奋、惊讶、恼怒、耻辱,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当年第一次来到长安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他如今必得去见那女子一面了。
“那女子如今在哪?”
犹是狄松山情绪藏得再好,米丰年也能察觉到陛下看了这东西后改了态度,说不定那女子当年真与陛下有些什么,便将那女子的处境往好了说:“那女子被捉拿的时候挣扎太过,晕了过去,如今在天牢里,臣已经叫了军医为她诊治。”
“好,将军带路吧,朕要去天牢一趟。”
天牢终日昏暗无光,没有人气。劫匪盗贼全在刑部看惯,小偷小摸又在长安府尹看着,皇帝登基清肃了前朝余孽之后,再没出过什么足够关进天牢的大案子。
而此时的天牢倒是喧闹,充斥着女子凄厉的叫喊声:“我要见皇帝!我要见我儿子——!你们把我儿子藏哪了!”
粘腻的血腥味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惹得狄松山一阵眩晕,他强撑着走到牢房前,看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抓着栏杆。那女子看见他,吓得连连退后了两步,被自己烂遭的衣物绊倒在后仍是不起来,就着泥污坐在了地上。
这种血量,分明是受了刀剑上,却被说成是“挣扎太过”。狄松山本也并不在意一个疯子究竟如何,活着就够了。只是这样一来,他倒是看出米丰年见风使舵,巧用话术诓骗自己。
“米将军,这就是你说的,军医诊治过了?”
米丰年低头,答道:“是,许是军医简单诊治之后,她动作太大又给伤口撑开了。”他暗骂巡防营的那几个士兵不长眼,当时乱用兵器伤了那女子,现在也不懂为其疗伤。如今看形势,这女子怕是要成娘娘了,自己此事办得,实在——一根筋变成两头堵。
“赵廉,叫太医来。”
“是。”
守卫打开牢门,有些后怕地小声提醒道:“陛下小心,这女子发起疯来咬人。”两人看样子是都被袭击过了,如今有些谨慎,还坚持护在狄松山身前。
狄松山并无惧色,淡声道:“你们退后些吧,朕看她精神其实好得很。”
女子仍瑟缩在地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狄松山走近。仔细一看,她的眼眸深如秋水,面容更是姣好,只是被装束和神态影响,否则必定是个美人。
狄松山缓缓靠近蹲下,与她齐平对视,看清了狄松山的脸后,那女子亦是有些微怔:“是……是你。”
“是谁?”
女子颤抖着,两手撑地探身过来,抬眼小心地看了眼后面的守卫,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叫道:“成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